我和老屠从夜宵店里出来，野狗般地在灯光昏黄的街道上走着。我们喝了不少酒，像从前一样大声唱着《好汉歌》，唱完后放肆大笑，把整个冬季笑得凌乱不堪。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疯了，疯的念头都被生活折磨得半死不活。　

我是下午见到老屠的。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无比篷乱，胡子拉杂。我和老屠三年没见面了，他的形象改变得让我大吃一惊。他是从一个以前我们认识的收破烂的老头那里得知我的工作单位的。没想到３年后那个老头还在收破烂。他说。　

六年前我们一起从农村走出来，在一单位做临时工。相识真是缘份。他比我大３岁，我们无话不谈。　

做了两个月事，老屠与我们科长闹矛盾了，科长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这些临时工在我眼里算不了什么！没想到老屠来火了，对着科长就是几拳，然后冲到寝室收拾衣服：妈的，不干了！我说我也走。于是我们面临着重新找工作的问题。　

寒冷的冬夜里我们在街上瑟瑟发抖。老屠对我说何必呢？你跟我一起出来干什么？我说我也怄不了科长的气。这么冷这么长的夜到哪里睡呢？老屠说散一整夜的步吧。　

我们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患难之交。　

老天很慈悲。第三天我们找到了一份当保安的工作，在一家小有名气的酒店里。老板说你们明天上班吧。疲惫不堪的我们高兴得要死，铺好床在酒店的宿舍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我们俩住一间房。　

第一次穿上保安服我们居然很神气。后来的一件事我们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在指挥车辆停放时顾客很不服从，于是又闹纠纷。顾客破口大骂我们是看门狗，骂掉了一身的尊严。我真想冲上去揍他，老屠的脾气竟然很好，什么都没有说，任由他骂。整整一下午，老屠一言不发，晚上他对我说，还是忍忍吧，以后我们争取找份好工作。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了，我请他到夜宵店吃夜宵。他对我说我们还是要继续读书，搞自学考试，将来混好一点。我说你搞吧，我没那个恒心，再有就是我怀疑自己的能力。　

老屠利用业余时间拼命地读书。他确实是个读书的料，一次过了四科。　

之后我们的工作一帆风顺。酒店里有个叫胡珊的服务员，我们叫她胡大姐，人长得清秀，对老屠很有好感。我对老屠说你娶她做老婆吧？他听后只是笑笑。　

对于胡大姐的好意老屠却若即若离，一向开朗的胡大姐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我和老屠有时会一起去喝酒，我跟他谈胡大姐时他总是回避，然后喝得大醉，回来的路上大唱《好汉歌》，唱得哈哈大笑。　

老屠工作很认真，人缘也好，一年后提拔为保安队长。两年后，老屠自学考试毕业了，这是件大喜事！晚上他请同事们喝酒吃夜宵，红着脸的胡大姐也被同事们拖去了。老屠又喝醉了，醉得不知归路，一路呕吐，胡大姐形影不离地服侍着。　

老屠对我说这些天来老睡不着觉。他神情黯然。第二天老屠在值班室接完一个电话后冲到楼上来，默默地对我说，他久病在床的父亲突然去世了，他要马上回去。我走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不值班的同事都前往老屠家去悼念他父亲。下车后沿着一条泥泞小路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了老屠的家里，一座土砖房破败不堪。老屠身着孝衣在锣鼓唢呐声中含泪尽孝。我们对着逝者的遗像鞠躬。老屠带我们去见他的母亲———一个年近六十的和蔼的盲人，他母亲总是说感谢我们对老屠的关照。我们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屠把我叫出来，单独对我说父亲死后他要在家侍奉双目失明的老母，不能回酒店上班了，辞职书托我带给领导。他说他在辞职书里推荐我接他的班，劝我一定要将班带好。我忍不住流泪，突然想起了胡大姐，我说她怎么办？老屠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而下，说，兄弟，你看到了我家的情况，我不想耽误了她……这就是我一直对她冷漠的原因，你告诉她，再找一个可靠的人吧。　

我们相拥而泣。彼此说多保重。　

回到酒店后不久，胡大姐就辞职走了，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老屠一直在家侍奉老母。我换了工作单位，以前的同事也各奔东西。因为忙，没有时间去看他。他一直没有来城里，偶尔来信。这年代他还写信！去年他在信中说他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因为他母亲说还是要娶个老婆回来，不然不像个家。　

这次他来了我高兴。我们都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晚上我们吃夜宵，喝酒。　

老屠喝得半醉，他主动向我说起了胡大姐，说后来胡大姐去他家里找过他，被他骂了回去，等她走后，他发疯似地将脑壳朝墙壁上撞，头破血流。　

我们在大街上走着，将一首《好汉歌》唱得热血沸腾。　

回到我的住处后坐下来抽烟，一根接一根地。他突然想呕，跑出去干呕了几声，却终究未呕得出来。他在地上久久地蹲着，我想扶他起来。　

他的双肩分明在抽搐。把他扶起来后他泪眼朦胧，说，我要回家，我对不起老婆，今天和她吵架了，她一定会找得我发慌。　

我还是把他劝到了床上，说你明天回去吧，今天不行，太晚了。　

夜，渐渐在老屠如雷的鼾声中更加静了。我睡不着，往事袭上心头，脑海中想起第一次与老屠喝酒的情景，还夹杂着他的雄心壮志；又仿佛置身于第一次到他家里的场景，以及骂走胡大姐后他脑壳撞墙的画面……我突然感觉有种很庄严很古朴的东西向我心里袭来，俨然有些苦涩……　

我翻身下床，打开一扇窗户，冷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天空如一块黑布，看不到星星的影子。明天老屠回去，天会放晴吗？我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