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能不记住呢?
那一年的六、七月间,正值梅雨季节,雨一下就是好几天不开脸,看什么都是灰濛濛的,听什么都是淅沥沥的,嗅什么都是霉烘烘的,摸什么都是湿漉漉的。单位的改制工作却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因此而失掉了工作,原来居住的公房也因为无力购买,不得不举家迁出;租住在小镇边缘的一间农家小楼里,小楼临着马路,坐北朝南--说它是楼,其实只是在平房顶上靠北的半边,搭盖了个天棚,砖瓦人字木的,南半边就是个大大的阳台了,是农家为了方便夏天纳凉和平日里晾晒的;天棚里除了楼梯口,还可以铺就一张单人床,摆放一张三抽桌,就是我的卧室兼书房了--卧床看书,坐席写字,倒也惬意。通往阳台的门就开在南墙上,虽然高不够五尺,弓着身子还是可以出去的,用不着“撞”的。
天还是晴了,吃罢晚饭,我便猫着腰上了二楼的阳台,扑面而来的空气异样的清新--带着些许湿润,透着丝丝阳光的味道,散着缕缕蒿草的体香,我直起腰,舒展着身体,深深的吸进一大口,屏住呼吸,尽情地扩张着心、肺,好让那气儿在身体里游走,滋润过我的五脏六腑,我便长长的将它呼出,一下子,这些日子积在体内的霉味儿全被带走了,浑身里外通畅淋漓,干净许多了--原来这新鲜的空气也可以用来洗浴身体的,于是,我狠狠的吃进几大口,囫囵的滑进肚子里,就像饿极了的婴儿吮吸着母乳的模样。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尽,习习的晚风送来阵阵清凉;看西边的天际,晚霞还眷眷的不忍离去,在它橘红的光里,翩翩飘着各色细小的飞虫--这儿一片,那儿一片;许是久雨困居又饥饿难耐吧,有几只蝙蝠早早地窜出来觅食了,蜻蜓还在鼓动着翅膀,抓住这晚霞的光亮,仍不倦地捕食着;田野里生机勃勃的秧苗,田埂上丛丛簇簇的蒿草,池塘中满满浪浪的水面,岸边蓊蓊郁郁的树丛……全被这晚霞抹上了一层淡淡的亮光,随风而动,悦你的目,就是活了的画儿;田头边或走或立的农夫,马路上嘶叫奔跑的车流,街面上忙忙碌碌的人群,也都被穿上了橘红的外衣。
“夕阳无限好”,是啊,正是有了一天阳光的照耀,才有了这般夕阳西下的胜景;在这久雨乍晴的黄梅天里,西天的晚霞就显得格外妖娆了。
望着晚霞在渐渐地淡去,忽然间,一只归巢的鸟儿披着晚霞从眼前飞过,撵着鸟儿的身影,鸟儿却倏地闪进了白杨林,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轮明月,尽管才只是农历的十三,那月儿似乎有些圆了--久雨的日子,囿于家中,呼吸着小楼里散发出来的霉烂的空气,盼望着日出月升晴朗的喜悦,可堵着视线的却是连绵的如丝如竹如柱的雨:先是斜斜地织着帘帷,渐渐地直直的立成幕墙了;落到地上,一会儿成了溪,蹦着、跳着,急急地汇成了洪,奔涌着,咆哮着。也许是洗浴的太久了,这月儿一出来便欣欣然的宛若刚出浴的少妇,脸上溢着红润的光,是晚霞帮她梳的妆。在她的下面,就是那鸟儿栖宿的白杨林,树叶的绿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又厚又重了,压得枝条尖儿沉甸甸的;风儿吹拂,沙沙作响,是那叶儿拍着鸟儿入眠的摇篮曲。林子的南边,是一弯汪汪的小湖,湖儿由东南向西北蜿蜒,有好几千米,好似两个月牙儿连成的睡“s”--不是自然的馈赠,也不是人们刻意的塑造,原来是这里的一个烧砖场取土留下的痕迹,因为无人问津,岸边尽是些杨树夹着杂色儿的树丛,蓬蓬勃勃的;树丛着,岸坡上,生长着的草儿蒿儿,参差不齐;水面上泊着两只小小的木船儿,闲悠悠地摇晃着。连日的阴雨,湖水涨得满满的,早晨还是浑浑浊浊,经过一天阳光的洗礼,这会儿清澈了许多:天的影子,湖边的景物和小木船儿,全被摄在了湖底,风儿拂过湖面的微澜,恰似给这湖中的景象蒙上了薄薄的纱巾,不时有鱼儿浮上来,扯着澜儿画圈圈,那水中的天便皱褶着,朦胧着……
“咕咕--呱”,“叽--啾啾--啾”。
一声两声……这片那片,汇成河,涌成潮,那是蛙儿虫儿,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比着赛儿亮起了歌喉。
这时,晚霞腿尽了颜色,街上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了,月儿的脸渐渐地明亮起来了,那嫦娥漫步的山中小径也清晰可辨了,小楼也被涂上了银样的光辉,门前的马路上传来了三三两两荷锄归来的农夫的说话声……月光下的另一番情景正在悄悄地展开。
哦,何必因为黄昏夕照的短暂而感叹呢?且接着享受这黄昏过后的月下景致吧。
人生中最眩目的时刻,不一定是朝气蓬勃的早晨,不一定是绚烂多姿的正午,黄昏的刹那,不也一样的熠熠生辉吗?
我折身回屋,打开了小楼的门窗,让清新的空气灌进来,那久久滞于小楼之中的霉味和浊气便被洗涤得干干净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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