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每天清晨总在鸟鸣声声里醒来，不由想起淮海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然，那凄切的氛围只止于他的词，尚且不能抵达我的心。因较于明媚的春暖花开，我心底其实更喜欢这样漠漠的春寒，清冷之余，自有一种淡然和舒惬。如若挂上一帘烟雨，就更喜欢了，空濛处，挣脱一切时间与空间的隔绝，即便是痴绝的遐想或幽思都可恣意飞扬。

下着绵绵春雨时，总喜欢一个人撑着伞到处走走。多年前，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来描绘雨中的感觉：“只要愿意，伸手的瞬间便可触摸到一份来自上天的温柔。”有人说，岁月就如一张砂纸，人的心是最经不起打磨的。经过许多年月，对雨的这种感觉却能一如从前，心底不禁又增添了几分庆幸。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还喜欢用另一个短语形容雨：无上清凉。第一次看见“无上清凉”四字时，是在一本名为《李叔同影事》的书中，弘一法师晚年曾写过的一幅字。在我心中，弘一也如红楼中的宝玉，是最配得上痴绝二字的。在滚滚红尘中，他情才尽显，风流自得；归入空门后，又潜心修律，专于佛法。当历尽一切铅华，一切清苦，这“无上清凉”四字所饱含的况味，想来必定唏嘘不已。我却爱默念着这四字，怡然地穿行在世俗的丝雨中，以至有一次，朋友也忍不住地说我是幸灾乐祸。我微微一笑，并不辩驳。弘一的痴绝，并不是我们外人的叹惋所能抵达和动容的，且暂时忽略弘一令人唏嘘的一生，无上清凉的境界，正是我所喜爱和追崇的。其实，不但是在遇上雨的时候，而且每当风起，我也总默默念着这四字，一时竟忘记自己的存在，剩一颗渺小的灵魂丝丝吸摄这清凉的因子。

淮海也有词言“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在雨中行走，也会偶尔固执于愁绪中，不能自已。古时那些哀怨的华美女子，是否等到了“恨到归时方始休”的时刻？而曾经陪伴过自己在雨中行走的人，如今又在何方？那些染上雨的清凉气息的旧事，是否已经随风消逝……人事代谢的无常，总轻易地扯下一声声叹息。而这雨，以不变的清凉漫过我所有的悲欢。一切的铅华总有尽落成空的时刻，每个人到了最后，回首所有的过往，大概也会如弘一弥留时所书的“悲欣交集”一般。如此，那些由雨丝牵扯而出的愁绪，终归是轻盈甚或浅薄的。能最终在清凉的雨的世界里沉淀的，或许只剩下人生的淡然了。

轻寒的氛围中总喜欢天马行空地思索，经常也会怀疑自己的观念是否能经久，毕竟，我所经历的太少，无法摆脱稚嫩的嫌疑。

还记得春初时，曾在雨中坐车到外婆家，前座的几位妇人正乐此不疲地谈论着她们搓麻将时的种种“趣事”，整个车厢也仿佛只有她们的声音。我想，她们也曾经对雨有过别样的情怀，只是如今大概已经麻木，如果不然，那恐怕也只剩下几分恼人的感觉了。这也许并不能轻易地责怪她们的淡漠，只因生活使然。在人生的各种追逐中，人到了最后总会败给时间。由此想到日后，当我也像她们的年岁一般时，心敏锐的棱角或许都会被岁月磨去，我再不能安静地感受雨中的无上清凉，心底不由暗生恐惧。幸亏那只是偶然经过的思絮，我只当是一时痴傻的胡思罢了。正如每天一粒的念珠可以串成一生的信仰，我相信，总有一些习惯，总有一些情结，能敌过岁月无情的变迁。当下了车，在属于外婆的领域里行走，感受着无边的丝雨，喜悦便如流动的水墨，轻淡，渐行渐远。

置身萧峭的春风和清寒的春雨中，感受无上清凉，思与定之间，不觉已染上了满怀生命的芬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