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记载,读书人最不值钱的时期莫过于元朝。
那时候,重官轻文的歪风邪气达到了相当程度。民间流传的一条社会等级谚语,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第一类的职业是当官,第二类是为官员们办差的衙役,以下便是和尚、道士、医生、工匠、打猎、种地的了,讨饭的乞丐当然是排在最末尾的第十位,而读书人呢,就排在仅次于乞丐的第九位。到了并不算遥远的那个“史无前例”时期,不知是谁人,承先启后地把知识分子称作了“臭老九”,这个称呼大概就是源于元朝的“九儒十丐”吧!
不论是元朝还是“文革”,都早已被时间之神放到了历史的垃圾站,不再肆无忌惮的叫嚣“臭老九”这个为人讨厌的词汇了。而且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大专院校、科研部门、医疗卫生、文化领域,有许多人收入颇丰,用不着为生计担忧。还有些垄断行业的知识分子,靠山吃山,大挖“铁饭碗”的墙角,把铁饭碗变成了“金饭碗”。那一年中的丰厚薪水,可抵上纯种庄稼的农民一辈子的收入。虽然也不那么公平,可他毕竟说明了“九儒十丐”这一陈旧的等级观念的消亡和反叛。由此看来,这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社会进步。社会进步中的不同群体,其进步的速度并不匀称,犹如同一棵树上的桃花,有的结出了又香又甜的果实,有的则因没能受到蜜蜂的青睐而在和熙的春风中枯萎和凋谢了。如今,通过写作成了大名、发了大财、做了大官的不是没有,但只是凤毛麟角。许多有幸的庸人,挤进了挥金如土的垄断行当里,不须作多少努力、费多少脑筋,即使在办公室里打麻将打得天昏地暗,睡大觉睡得丢了东西南北,天上也照样能掉下馅饼和轿车别墅来。大量会写文章的人,或者艰难地“字里刨食”,用发表文章挣口饭吃,或者为权势者廉价小用,眼看着不会写文章者大把的捞钞票,自己却囊中羞涩、挣钱无门。有的也或者卓尔不群地做着只图快乐、难有实惠的自由职业,无奈的自封“精神贵族”。而不幸谋到基层单位或小市民商埠中的知识分子,却在不耽误主体工作的加班时间里,不情愿而又不自主地为没有知识的分子们写着文章、做着嫁衣裳,左右为难、哭笑不得。不得不把那学得的知识,廉价地甚至无偿的出卖给具有高伪学历而又地位显赫的半文盲。在相形见绌、雅俗颠倒的压抑中,痛苦地嗟呀、无奈地呻吟……于是,你会写几篇文章,不说明你有才能,相反地说明你的无能无为、无所作为,只能是非知识分子们,摆不到老板台上的一片卫生纸,供他们在屙完屎之后去擦他那很脏的腚眼子。
过去,一位在机关写作的秘书,专为一位识字不多的老领导写讲话稿,他在讲话稿中写了一句话,“我们要有计划、有步骤地做好这项工作。”那步骤的“骤”字,仓促间写作了一个“马”字加一个自由的“由”字。那老领导就在大会上照本宣科地念道“我们要有计划、有‘步马由’地做好四清工作”,引起了台下一片哄堂大笑。于是,在这个地区的地方口语中,都把步骤一词,十分聱牙地分解开,说作“步马由”了。这则笑话说明机关的文秘工作的责任性是多么重要和不容易呀。
有君老甄,在机关做文字秘书。严谨的句式结构、流畅的文笔风姿、现行政策的思想底蕴,娴熟得了如指掌。老辣清晰的文墨思路,深受领导的赏识,领导不断暗示即将提拔他却有困难的“两乎话”。于是,就殚精竭虑的写呀写呀,这一写就是七年,天天掌灯熬油、通宵达旦的写着那很难写就的领导讲话稿,达到了不须领导过目,随时拎过来就对千万人朗读的程度。在他的梦中竟分不清他和那位领导之间,到底谁领导谁。可是,七年下来,眼看着一个个不写文章的行政秘书,钻天猴儿似的越级提拔到重要岗位,自己却还在那个老地方玩着那枯燥无味的文字游戏。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瘗笔弃政,一走了之。
某君小贾,大专毕业后做了一个科员,在科长的绝对领导下做着一份外跑的工作。到了年底科室要写全年的工作总结,局里催得很急,那科长又是个有高中学历的文盲,就连报纸也读不通顺,何以能写了总结?便从科室的人中找来一个女同志,态度极其谦恭的要她写,那女士很快写完了交了卷,科长就高高兴兴地交到局里。局领导一看,啼笑皆非,不仅没说到正题上,那废话连篇中还错字云集,如同用错别字喊了一遍常喊的口号。局长大为恼火,把科长批了个狗血喷头、狼狈不堪。科长无奈,就找到小贾重写,并把他请到大酒店宴请一番,小贾受宠若惊,奋然打算为科长排忧解难,便连夜飞笔疾书,把自己的真知灼见写了进去。科长接到厚厚的一沓总结材料,立刻交给局长。局长看了,大加赞赏,问清了出自谁手后,似乎发现了人才,也发现了先进科室,年终评比中便以此为根据把该科室评为先进。然而,在科室内部评比中,因那位女士的嫉妒和科长的妒嫉,小贾被排除在了先进之外,他怏怏不悦。事过之后,小贾在科长眼里,由红变粉,由粉变黄,由黄变灰。不过他还是要按科长的要求年年写总结。三年以后,他就心灰意冷起来,决心从此不再替科长写总结。第四年年底,又面临写总结了,科长的笑脸又来了,又要到大酒店宴请小贾喝酒,希望他连夜把总结写出来以备交卷。言谈中,科长和其他的科员们都把写总结的事说得非常简单,“不就是一宿不睡觉吗!你写写吧!”“不就是几页稿纸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快写吧!”“其实呀,这总结写得好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咱科长的工作做得好。”科长最后一锤定音,还是让小贾写吧,他是才子!小贾就捉摸着,如果真的不写,不仅得罪科长,全科的人都得得罪遍了,不如先答应下来再说。于是,他又一次的连夜飞笔疾书,几页稿纸一夜功夫就写完了。不过,与去年不同的是专拣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对那些真正有影响的工作只字未提。这次,科长轻轻的挨了一点批评不说,那“先进”二字在年终评比中,就与本科室无缘了。那科长就火冒三丈,狠批小贾,气昂昂地说:“评不上先进,都是这总结给砸了锅的。你为啥不好好写?”小贾回答说:“你嫌我写得不好,你怎么不自己写呢?”科长说:“我要能写得了,用你干啥?”小贾说:“你写不了总结,当得哪门子科长?”科长说:“不会写总结别说能当科长,处长也能当。不识字的文盲还能当皇帝呢!你信不信?”
啊!“九儒十丐”又回到这个科室里来了。
如今,这样的科室,就这一个吗?
“九儒十丐”的身躯走远了,“九儒十丐”的阴魂总在某些基层地方飘摇着。
“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文人们绞尽脑汁写成的好文章,却未必能卖到帝王之家,常常被卖到既需要文章又讨厌文章的人手里。那个科员的文章卖给了一个不懂文章,却又需要文章的文盲科长,所以他没能卖出个好价钱。非但如此,他换来的不是荣耀,而是羞辱和苦恼。我本打算劝他改换门庭为他的好文章卖个好价钱,谈何容易,到哪儿去卖呢?
我只好对他说,你还不至于排到略高于乞丐的第九位,至少也得在第八位上……如今是“八儒十丐”了。“末老八”比“臭老九”强得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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