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喜欢敲打点文字的相识聚在一起,海聊起一个无聊的问题:古今中外的名人中,谁是最有魅力的人?我告诉他们我邻居家的小蔓最有魅力,可是他们说不算,因为她不是名人。我想了半天,觉得只有两个人最有魅力,一个是外国的拿破仑,一个是中国的李白。有人搬出毛泽东,说他的诗歌超过了李白,集古今之大成,我说:靠!一股杀气,有什么好,他就不再理我。从个人魅力上讲,隔着历史的大气层,那没错,可是讲到个人风度和魅力,晚年的他心态不好,老是闹情绪,闹到整死成千上万人的程度,可以说不好玩(当然纯属个见),而拿破仑和李白,一个是锐不可挡,如同朝阳,一个是行云流水,仙风道骨。总的来说,两个人“天才”的那种感觉非常强,压抑的那种情绪低,所以觉得太潇洒。女孩子习惯地这样评论他们:爱死他们了,哇塞!
谈到李白,他独特的个性真是独步古今。李白只能欣赏,不能模仿,因为他丰富的性格组成,他那来自天性的才气,他那飘洒、豪放雄伟和清丽柔美的风格水乳交融于一起,还有他真正的一股仙气。后代的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的诗歌超过了李白,认为李白不是一个神话,比如我就觉得自己的诗歌比李白写的还要有味道:“李白算老大,我是老大哥。人皆爱李白,李白最爱我”,看,是不是比李白的强多了?
找个和李白相似的人,找谁最适合呢?或许苏东坡勉强可以吧,苏东坡也很潇洒,可是比起:“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先后漫游了江夏、洛阳、太原等地。二十四年,又举家东迁,“学剑来山东”,“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还是差了一截。苏东坡时代,发展了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规范进一步把个性束缚成饼干,把老虎驯化成绵羊,苏东坡虽然一身文人真傲骨,可是宋代比唐朝现实多了和规模小多了,他的仙气也远没有李白那么洒脱天然。此外还有屈原和庄子,这两个人一个被评论为积极浪漫主义,一个为消极浪漫主义,但是屈原比李白执着,却没有李白洒脱,其天上地下,往古来今的的抒情倒是和李白气味一致,至于庄子的清醒和消极,精神气质和求仙学道的李白也很相通,但是他似乎又比李白少了点世俗玩耍味道。还有近代称颂的鲁迅先生如何呢?鲁迅先生善骂,固然可学,但是审美的最高层次并不是骂人呀,而是心境的高度自由。这点上鲁讯先生就难以代表全部中国审美的趋向。李白也有牢骚,可是他的牢骚发的那么潇洒,那么风神清秀,不迁怒,而归于诗酒和漫游、任侠,难怪唐朝的很多名人见他,就惊呼为“天上谪仙人”了。
至于杜甫,年纪大一点的人最喜欢他,就象少年人更喜欢《三国》,而中老年更喜欢《红楼》一样。李白和杜甫是两类风格,却无法相比,就好象拿水果和蔬菜相比一样,不是一类,怎么比呢?有人把李白呼作浪子,浪子处处留情而无情,把杜甫比为情圣,情圣多情而痴情。这种比较是很有道理的。对于李白来说,拿破仑的话是对的:“追求女孩子的最好方法就是逃跑”,,而对于杜甫,拿破仑的话同样是使用的:“不想当好诗人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子,弯弯的眉毛,勾人的衣着,我被她的美丽所吸引,就写了一首诗歌给她,谎称是抄了李白的:“小妹美如仙,蛮腰屁股圆。秋波醉万众,脚踏砖底鞋。两个小苹果,真想咬一口……”结果她爱死了李白,说出一句惊人的恋爱中的女人才说得出的话:“李白是值得一生等候的人,杜甫是一生值得陪伴的人”,我问他我怎么样,她告诉我又象李白又象杜甫。结果,在我还高兴得来不及的时候,她对我说:“恋爱的时候,你象杜甫;结婚以后,你象李白”——完全搞反了!
模仿李白的人很多,包括毛主[xi]。但是李白最难以模仿的就是他洒脱不羁的那种道家的“仙气”,那种来自灵魂的仙风道骨和飘潇轻逸,不是精神高度洒脱和自由,是根本模仿不出来的。为此,从古到今,很多人都得出了这样的共识:李白只能欣赏,无法模仿。以前唐朝大诗人李贺就模仿李白,想再度出现一个“诗仙”,可是却学得一身鬼气,仙气飘飘成了鬼气森森,结果成了:“诗鬼”,毛主[xi]的豪放洒脱和李白很象,大气则过之,然而:“最能急处转幽闲”,再急,也能艺术地转“幽闲”,就无法学到。郭沫若为投合主[xi]扬李抑杜的意味,曾经写了一本《李白和杜甫》,把杜甫说的象个卖驴博士似的,那实际上并不怎么公允。
杜甫的诗歌格律谨严,形式和内容达到了完美的地步,而感情和内容亦达到了水天一色的地步。说到李杜,共同的是,他们都是盛大的朝代才可能出现的天才诗人,但是他们又是两类不同的天才。艾笛生曾把天才分为两类:“自然的天才”和造就的天才,前类“人中奇才,凭借自然才华,不需要求助于任务技艺和学识,就创造出荣耀当时、流芳后世的作品”,后一类则“按规则行事,他们自然天赋的伟大受制于艺术的修正和限制”。那么,可以说,李白是前一类,杜甫是后一类,时势变化对杜甫更具有创作上的影响力。
初步印象,李白要聪明很多,而杜甫忠厚,容易给人老实的感觉。小李风流,集神仙、侠客、浪子、酒鬼、纵横家、诗人于一身,而老杜就要单薄一点,两人共同的特点是对功名都有狂热的追求,盛唐给他们带来了成就大业的梦想,他们终生九死不悔地追求理想。“长风破狼会有时,只挂云帆渡沧海”,这是困难不遇的是小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是老杜。
李白和杜甫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还遇到过一起。这两位大诗人的相遇,很有老子与孔子的相遇的味道——前者影响了后者。“甫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新唐书·杜甫传》。闻一多曾把这一次的相遇,比之为太阳和月亮的相碰。那么谁是太阳谁是月亮呢?这时候的李白,虽然已丢掉了御用诗人的宝座,却仍然是钦定的桂冠诗人,诗名满天下,正如日中天。而杜甫却出道不久,诗名未就,《新唐书》说他已与李白齐名,是完全不确的。李杜齐名,是杜甫死后的事。年轻的杜甫能与这位大名人论交,其受宠若惊的心情可想而知。李白的相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所以杜甫对他的第一印象,也象贺知章一样,惊为谪仙人,也学着求仙访道,“相期拾瑶草”(《赠李白》)了。当年的秋天,他们连同高适一起漫游梁、宋。第二年,高适南游楚地去了,李杜又同游齐、鲁。“余亦东蒙客,怜君(李白)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同寻范十隐居》)如此亲密无间,倘搁在今日,就有同性恋之嫌了。到了秋天,杜甫西上长安再求功名,李白则南下漫游,一个定居成了“渭北春天树”,一个漂游犹如“江东日暮云”(杜甫《春日忆李白》),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现传一千多首李诗中,只有四首与杜甫有关。李杜同游齐鲁时,李白暂到鲁沙丘城小住,有《沙丘城下寄杜甫》诗云:“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最后一句,才算是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但我们如果多读几首李诗:“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云帆望远不相见,日暮长江空自流”,就会发现“思君若汶水”云云,不过是李白赠诗所惯用的套路,对谁都可以顺手来这么一下,这样的思念,也就象我们哄小姑娘“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的海誓山盟一般,敷衍和塞责意味过浓了。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甫》)面对着离别,他所念念不忘的不过是酒酒酒,一杯又一杯,干了这杯再说吧,此外就没有别的意思了。郭沫若辩解说“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也就是杜甫《春日忆李白》中所说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但杜甫强调的是“细论文”,“一樽酒”不过是佐料,而李白却是为酒而酒,何尝提及其它?原来杜甫在他的心目中,不过是一个酒肉朋友而已。杜甫看李百,有“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的惊喜,李白却一个飞吻了事。
杜甫对交谊的记忆却是逾久弥新。直接寄赠、思念李白的,都是呕心沥血、情真意切的名作。这些诗中,有对李白的绵绵思念:“终朝独尔思”、“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乃至于“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有对李诗的具体评价:“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有对李白成就的极度推崇:“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虽然他此时的诗艺其实已超过了李白;有对李白生不逢辰、怀才不遇的遭遇的惋惜、同情:“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李白被世人嫉妒和咒骂,杜甫忘记了自己比李白还憔悴,为他伸张正义呢。他愤怒地喊出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能有这样的“酒肉朋友”,乃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李白被判罪流放夜郎。杜甫只知他被流放,却不知他已遇赦,音信杳无,积想成梦,于是就有了《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诗中处处为李白的安危设身处地地着想,如此知心之作在诗歌史上很是罕见。以后打听到李白的住所,又写了长诗《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对李白的一生经历做了概括,乃是一篇具体而微的李白评传。我们不知道李白是否收到了这首赠诗,但杜甫没有得到李白的回音却是肯定的,因为之后不久,他又因“近无李白消息”而做《不见》,这时李白也许已经病故了。即使在李白死后,杜甫仍在《昔游》、《遣怀》二诗中回忆着当年与李白的交谊,这一份情谊,超越了生死1
李白如浪子,超脱豁达之外目中无人,无情无义。唐明皇待他不薄,但在唐明皇落魄丢了皇位时,他却做《上皇西巡南京歌》极尽讥诮挖苦之能事;“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客中作》),有酒喝就好,管它是哪里;对妻子无情:“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来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别内赴征》),“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南陵别儿童入京》);对情人呢,想的不过是“何由一相见,灭烛脱罗衣”(《寄远》),他的东西总是翘翘的。
杜甫却是个多情种子。同样对落魄的唐明皇,杜甫却是寄予深刻的同情:“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哀江头》)对落难的王孙(《哀王孙》)和受苦的百姓(如三吏、三别),即使陌不相识的贵人贱人也都抱着“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仁者情怀,对于妻子儿女、兄弟姐妹、亲朋好友,自然更是无不爱得一往情深,最沉痛的如《同谷七歌》中“有弟有弟在远方”和“有妹有妹在钟离”两首,其真情至性的流露,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前人但知他“每饭不忘君”,不知他每饭不忘亲,不忘友,不忘人,乃至不忘物,且听他说“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再读读他的《缚鸡行》、《义鹘行》、《观打鱼歌》、《又观打鱼歌》,其对草木鱼虫鸟兽的一片爱心跃然纸上,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仇兆鳌说他“爱物几于齐物”了。所谓的忠君爱国,不过是对天地万物的大爱的逻辑结果,“情圣”之称,恰如其分。没有如此多情的心灵,绝写不出那般郁抑顿挫的作品。一千四百首杜诗,大都是发自内心的血泪相迸的产物,每一首都是老杜生命的一部分,别人作不得也模仿不得。“药里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酬郭十五判官》),写诗写到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历史上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就此而言,杜甫乃是诗界热烈的太阳,而李白却是冰冷的月亮。
李白学纵横术求功名,在战国时候还可以仿效苏秦、张仪,唐朝却行不通了,晚年的他还想参军报国杀叛君,其热情罕见。从医学角度来说,可呢功能是菏而蒙分泌过量的原因吧。李白又想当官,又不愿意事权贵做奴才,这和文人矛盾的人格和理想抱负冲突是一致的。而李杜体现了世界文学史上一直存在并且纠缠不清楚的一个问题:文学中的情与理的问题,就象《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和薛宝钗谁是谁非一样。完全的情会混灭幸福人生,这已经无须证明,完全的理性会使人生枯燥无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或许,李白和杜甫,真是从情和理不同的发展侧面上,继续疑惑了这一矛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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