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天爷啊,像个八十岁的老汉,不知是没有力气“尿”完还是患了什么毛病,反正就一直是滴滴答答的。四十天了!这淫雨还真要下两个月吗?要是真的下两个月或者更长,今年的庄稼那可就惨了。
父亲已经坐卧不宁了,他每天都要踩着泥泞,走二里路,去看他的“五十亩”。那是五十亩棉花地,是父亲的心头肉,宝贝疙瘩。父亲是管生产的副队长,去年秋天,他力排众议,把旱涝保收的‘五十亩’留作了棉田。父亲有他的小九九,他算了一笔账,要是这五十亩棉花能亩产70斤皮棉,年底就能有近6000元的收入,还能得到700多斤日本尿素的奖励。当然,大家吃炸油饼也就有油了,説不定这穷日子由此就开始翻身了。因此,他是铁了心要在这块地里赌一把!
今年一开春,从整地,施肥,打畦,他就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块地。这地整的那个平啊,跟用水平尺刮过似的;这地犁的那个虚啊,脚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脚窝。从机井向四面延伸开来的斗渠毛渠,雁翅似的。这面腾腾的打了格子的床是给那些丑陋但很娇气的小宝宝们准备的。不单有舒适的床,还有一帮极富责任心的保姆呢。保姆头是棉花技术员,成员是四个铁姑娘和俩个钢小伙。从棉花宝宝们蜷缩着身子,极不情愿地露出脑袋向外张望的时候开始,几十人就为他们忙活开了,破土,浇水,施肥,生怕它们受了坎坷。再大一些,脱裤腿、打杈、掐尖、去老叶、防病灭虫呵护备至。真是的,把五十亩棉花当一苗谷子般的侍弄呢,唉,就剩给棉花挠痒痒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五十亩棉花也真争气,长的是油黑发亮,人见人爱,谁见谁夸。光暑前桃,每株就有3---5个!立秋一十八,百草结疙瘩。技术员一测产,一亩地可以出产85斤皮棉。父亲这个高兴啊,就如同11岁的儿子给他考上了大学,笑的合不拢嘴。一双粗糙的大手似乎离那600多张10元的大票子不远了。然而,这天雨,这该死的雨下的也太不是时候了,也下的时间太长了。雨水从棉桃裂开的嘴里流进去,棉桃成了死骨朵,再也不会炸花了。已经炸开的来不及拾的棉花,粘在棉壳上,像不讲卫生的小朋友嘴上没有抹去的鼻涕,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父亲去一躺棉花地,回了就要唉声叹气大半天。这五十亩棉花要是今年只收回些没有炸开的棉花骨朵子和只能烧柴的棉花杆子,可咋办呢?务棉所付出的人力物力本来就大,再负担上给棉田分摊的公粮、余量、购粮任务,这负加负,损失可就大了。明年这队长也可能当不成喽,这队长本来就是个出力挨骂不讨好的角色,没有什么当头。社员在背后可能什么难听话都骂得出,骂就让人家骂吧,咱决策失误血本无归不让让人家骂行吗?但今年的劳动日工值可能也就是一两毛钱了,一想到此,父亲的头就耷拉下来了,脸白的像一个贫血病人。
用长长的竹竿挑着的纸人在屋檐下盲目地转圈。这是奶奶乞求老天爷出太阳的最后招法了。它是要明白地告诉上苍,可怜可怜庄稼人吧,粮食都淋坏了,人都变霉了,你老人家就开开恩,让大太阳出来吧。这个纸人已经挂了好几天了,但雨还是没有停。老天爷显然不理奶奶的茬啊!但奶奶説了,什么时候这纸人流泪了,就感动上苍了,就不下雨了。我和弟弟不时的去看纸人流泪没有,没有!父亲母亲可能不相信这个纸人会有通天的本事,但他们从屋檐下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一眼的。
屋檐下用来接雨水的铜盆,搪瓷盆,瓦罐,铁桶,木桶们又叮叮当当滴滴答答的开始演奏了,这是一曲没有旋律的杂乱无章的合奏。然而,要是在春天,它在庄稼人的耳朵里就变成了美妙动听的奏鸣曲。就是在夏天,只要避开收麦子的那几天,它也是一首令人甜甜入睡的催眠曲啊·可是现在,它听起来和铁铲铲锅、板锉刷锯、刀子划破玻璃的声音差不多了·这声音有可能使父亲一脚将地上那不保温的竹皮热水瓶踢出去,也可能使母亲将正在擀的面一揉,不擀了······。
灶房传来了母亲的咒骂声·母亲在骂父亲·我听得出,是灶房漏呢。灶房是两间草房,房顶是用稻草和麦秸苫的,一下雨,稻草和麦秸就噙饱了水,底下烧火做饭热气一蒸腾,稻草麦秸很快就腐朽了。本来在春天的时候,就应该把房上已经腐朽的屋盖揭了,换上新稻草和麦秸,但父亲一直在忙棉花和队里的其它事情,压根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房顶已经出现了几个盆子大的坑,雨水从哪儿往下漏呢。母亲骂父亲懒,把自己家里的事不当事,现在灶房连饭都做不成了,你们喝风拉屁去!这灶房确实做不成饭了,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就算人能戴上帽子做饭,还能给案板和锅戴上帽子?最恶心的是房顶漏下来的水,呈褐黄色,象是老天爷勾兑的劣质酱油。不管母亲如何的发牢骚,父亲是一声不吭,蹲在地上用剪刀剪那些因受潮而无法揉碎的旱烟叶子。我知道,父亲早有把草房改造成瓦房的计划。为了节约钱,他托表哥找熟人想买劳改窑的次品机瓦,一千页次品机瓦可以节约十几块钱呢。无奈,罪犯们的烧窑技术提高很快,次品很少,买的人又多,难买喽。什么时候能把草房变成瓦房就好了,用不着担心漏雨,也不用着担心突然掉下一疙瘩草,脏了厨房。还有,要是母亲刚好揭开锅盖,一个指头粗的白胖白胖的大虫子掉到锅里,这饭还能吃吗?我把我担心説给了父亲,父亲粗暴地骂我是放屁。唉,这雨,都是这狗日的霖雨惹的祸!
半下午,雨终于停了。不大功夫,街道上有人喊看山去。应该看山去,山才是真正的晴雨表!天气预报平常不准确!但在天旱和雨涝的时候能预报个八九不离十,然而却与人们良好的愿望相反。这时候,我们希望天气预报越不准越好,如果还是预报明天有雨,那一定是播音员吃错了药!
我穿上父亲的大胶鞋,跟着看山的人来到了村南的大槐树底下。大槐树长在神禾原畔。天晴的时候,我站在大槐树底下,往往感觉自己是一个指挥官,滈河谷地和山前平原构成的斑斓画卷可以尽收眼底。一个个村庄,似乎就是我的兵营,那秦岭山峰上的一排排大树,就是奔跑着的即将投入战斗的士兵。那起伏不定,奔腾跳跃的山势,象马,象龙,引发了我多少战斗的豪情啊。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在云锁烟笼之中了,我仅能感到南山还在,但它是那样的迷远,似乎是在百里之外。南山没有出来,南五台山西侧的万仞花岗岩绝壁也没有放出奇异的光彩。明天会是个什么样的天气呢?所有看山的人都沉默不语了。
稻田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是看稻子的人驱敢麻雀呢,这麻雀和人一样,下雨她也躲雨,雨一停就出来了啄食,吃的少,糟蹋的多。它敢硬着陆,是个可恶的空中老鼠。空中老鼠会判断明天的天气,它收工早,天气好,收工晚,雨连连。天空已经开始暗了,但空中老鼠还在和看稻人开展游击战呢,这算是收工早呢还是收工晚呢?没有人给我回答。
我躺在床上,湿漉漉的被子,使我无法入睡。隔壁的大门响了,一定是思荣哥回来了,思荣哥是大队会计兼文书。父亲快步走了出去,喊到,思荣,明天早上在广播上给咱放东方红!叔,放东方红干啥?又不上工。叫你放你就放!父亲説,天旱的时候,你天天天不亮就放东方红,天能不旱?现在盼东方红你可不放东方红,天能不涝?隔壁传来了答应的声音。
我沉沉的入睡了。忽然,嘹亮的东方红乐曲在我耳边响起,我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农民,站在神禾原畔,用他的大手向空中一横,天上立刻云消雾散,出现了异彩,辉煌灿烂倾泄不尽的太阳升到了天空······太阳出来了,天晴了!我大声地喊着,跑着······。母亲摇我,我醒了,是个梦!
窗外葡萄树的叶子传来了轻微的响声。在地上搓麻绳的父亲喃喃地説,晚下毛毛(雨)晴不起,早下毛毛(雨)下不下。唉,这烦人的霖雨啊,又要惹父亲一声接一声叹气了······。
本文已被编辑[林林]于2007-3-16 19:21: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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