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不惑之年,感慨良多。想昨天青春年少样样红,今朝却满腮胡茬人中年,昨天的满头乌发已成星星斑白,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伫立风中,凝黝黝青山,观茫茫秀水。沉静的外表掩不住跳跃的思绪,顺着脚步轨迹。循着道道年轮,那半生往事渐渐浮出水面。
苦难春秋
六七年春节将过,寒凝大地,霜华袭人。凄冷的冬天孕育了我,春天的第一缕风召唤着我。
我从小体弱多病,恰逢家徒四壁,一片潦倒。母亲身后总跟着两岁的哥哥,双手搂着我和弟弟,束手无策,顾些失彼,心中多少悲苦和无奈啊。
晚上,我的摇篮放在床前踏板上,母亲用脚机械地演奏着吱吱的催眠曲,时时还要半夜起来伴我呓语,多少次,无人照料的我险些钻进窄窄的下水道,慈祥的外婆看了看多病的我,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抱走了我,是那枯树皮般的手为我拭干了泪,为我那累累的伤痕抚摸。
七十年代,家大口阔伴着大集体风潮,即使父亲劳心劳力也不能让全家人有个温饱。父亲每天在生产队里挣足工分后,回家又风餐露宿偷偷抓富业,直到天明才给仨兄弟每人塞一个煎饼。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一个父亲之所以伟大,是那铁一般的肩膀挑起他整个世界。
六岁那年,父亲看着薄薄的家底,为一个小小的蜗居硬是在沥沥细雨中颠簸了三个星期,浸过水的墙啊,砌了又推,推了又砌,而到处爬的我幸有舅奶奶的照应才算度过了那极为艰难的时光。
小学时,每天一回家,就和许多农家的孩子一样,走向田涧,拾麦穗,寻猪菜,常常能拾得一些可以拌着粗粮吃的菜。瞪着生产队食堂可怜的饭菜,咂咂嘴,尽管杯水车薪,却是我们的奢望。只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才使我凄苦的童年增添了一丝亮色。
正是那苦难的时日,磨就了我不屈的性格,锲而不舍的意志。正是那坚韧的骨头,使我无论在怎样的境地也会挺起腰杆,会默默面对人生的一切沟沟坎坎。
看着别人有着美好的童年,我羡慕却不悲叹,苦难是一个老师,苦难又是一笔财富。以至为人师后,我看到那些在福窝里滋润的孩子,他们的脆弱竟让我蹙眉,遗憾。
是的,时代造就了我苦难的童年,也赐给了我宝贵的财富,它伴随着我走过冬夏春秋。
拥有这笔珍贵的财富,我欣慰。
书斋情缘
抓周时,象征性地抓了一本书,母亲说我会做秀才。但我更感谢父亲,是他圆了我的墨香梦,我不聪明,甚至较常人还笨拙。我清楚地记得,在学堂里,曾因此被老师面壁半日,也曾因为成绩平平被别人讥讽得暗暗落泪。那时,一个孩子能跨进学堂已非寻常,而无可奈何的父亲,硬是顶着别人的讥讽把我引进了知识的乐园。
七十年代,是个死读书的年代,好在我从小爱读书,那一个小本子记录着哥哥嘴里的珍宝,闲暇时的浏览让我更是感到书的温馨。一句“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在我记忆的脑海整整躺了三十几年,我想它们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甘醇,一定会伴随着我度过未来的漫漫人生。
我不善于诵文,那口吃的嘴,说起话来令人心酸,有时为一句话,我也是忙乎半天,手舞失措。好在后来找到了窍门——默写。记得在学习语文课《邱少云》时,别人都完成了背诵任务,无奈的我,拿起了笔,其实老师也没有什么奢望,倒是为了敷衍我的自尊心而已。看到我考试还不错,让我试一试,结果,大吃一惊,一字不漏,从此,我也找到了自身价值的支撑点,那就是我把书已刻在了心坎。
每天,顶露水出水,披星光进门,即使雪天我也曾因偶尔的迟到而赤脚飞奔。书啊,那是我的生命呀!
我牙痛,母亲总想以改善生活来使我在痛苦中有一丝安慰。其实最好的药就是书,有了书,我不再牙痛,我会蹙着眉头,默默承爱,书是我一切病痛的灵丹妙药。当我情绪低落时,书会缓解我心中的烦闷,当我心花怒放时,书会伴着我度过更为美好的时光。
八二年,中考结束,我情绪低落到冰点,在家里蒙头睡了两天,不曾吃喝,父母劝慰我,我怎么放得下心呢,没有了它,我的未来是什么,我的路该如何走。
我知道,直到现在,我不可能丢开书本,它是我一生的朋友,伴侣。
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我相信这是真理。
独登高楼
八二年,我终于跳出农门,走进省重点师范,乡邻们刮目相看,一个农村的孩子能够走出家门,看看外面世界,又是多么幸运。
节俭的父亲奢侈的为我买运动衣、裤,为我挑行李,一直送到沙洋,嘴边溢出自豪,我会是他一生的骄傲。
在学校我打开了心门,看到更加纷繁多彩的世界,我学会了同情,懂得了珍爱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更多的书籍使我的心胸更加开阔,思维更加缜密,感情更加丰富。为那些亲密的朋友,尊敬的导师而感动,是他们使我从一个蒙昧的学子成长为人师。
班主任曾礼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额上沟壑般的皱纹记录着他的沧桑,或许现在他早已告别了人世,但我不会忘记他,他如同我人生路上的正衣镜。又如警省鞭策我的警钟。他那和蔼的交谈,慈祥的面容永远在我心中定格。
在那里,我学到了更多的知识,从老师身上学到了好多管理,做人的知识,诙谐的心理学老师,严谨的政治老师,慈祥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他们的人格魅力让我更快地走向成熟。
同学间的一丝隐隐的情愫,那音容笑貌依旧那样清晰,那笑语,永远停留在那一张发黄的照片上。
在那里,我曾在音乐的殿堂前徘徊过,在乐队,悠扬的琴音,激越的鼓点至今回荡在耳边。我清楚地记得,八四年元旦晚会,我那一曲《挑担茶叶上北京》和着音乐老师的钢琴伴奏,令师生侧目伸颈。对于一个不苟言笑的我,从此有了好多自信。我知道,只有登高才能望远,更上一层楼才不至孤陋寡闻。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每当想起这些美好的记忆,常常流泪、伤感,而“无语凝噎”。
我欣幸,人生的路上也能时时拾起串串珍宝,知识的大海边时时有光亮的贝壳。
初为人师
18岁初为人师,是多么激动啊,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合格的老师,却感到无限困惑,新天地令我束手无策,无所适从。何况我说话也不太流利,特别是担起了学校的语文课,在我心中多大的压力呀。
一些好心的人,给我鼓励,让我信心满怀。记得一个邵老师对我说:平时多记,多背,三年后你会发现自己已脱胎换骨,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每天闻鸡诵读,从远古文学的发源地走到秦汉,又从现代文学中吸取丰富的营养,我欣赏着“独登高楼,望尽天涯路”,是的,不行万里路,就不会有海天相接的灿烂。
也就是那个时候,知己,朋友们的诤言使我完全丢弃了书生的酸气,于是心胸更加开朗。
这三年,我的同事,刘习德老师,那时他刚40岁,正是我现在的年龄,想想现在他该早过花甲了,正是他让我更加成熟,对社会上的黑白曲直,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对世上的情义理解得更加透彻。我明白了许多人生的道理,解开了许多难奈的心结。直到现在,静静的夜晚,总爱伫立在夜色里,回放那娓娓的言谈。
学生,不如说是我的朋友,我们有过相同的情趣爱好,曾和他们一起跑步,唱歌,谈心,我和他们同龄呀,荣延辉,李启红,张四英,谢育姣,陈琼,秦秋红,这些人在我一生中或许是昙花一现,但却如流星,每划过一次就会留下一道灿烂,照亮我的心。
每次过节日,总有好多学生来接我去做客,家中喜事,总不忘记他们的老师,有时点心,粽子,豆皮,团子一大摞。这一片心啊,让我的花季增添了五彩的玫瑰色。
青涩的年龄,编织着我青涩的梦,那一个个音容啊,有如我人生的一页插图,竟是如此令人心热,怀念。那一束绵绵缘线,总是掠过在我梦的边缘。
依恋白丁
看过去,脚步凌乱。是的,教学生涯,一大摞的红本令我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阵颂扬声中也曾激昂不已。
可每当躺在床上,就会觉得自己又如同一个舞台的演员,总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热情,禁锢自己的心胸,敷衍自己的个性。我的生命在讲台,那才是我的舞台,何必勉强自己呢。
唉,对人生的勉强该是好无助啊,我不再为那短暂的“风光”而沾沾自喜。我羡慕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乐”的心境。总想伴陶渊明去“采菊”。在工作中自得其乐,悠哉游哉,何乐而不为呢,虽然清贫,自得其乐,又何陋之有?
我郁郁不宁,我的心啊,就跟一只鸟一样,要的是天空,一个精致的牢笼,怎么可以让我开心呢,
我向往布衣生活,向往距江湖之远,我厌倦在酒桌上的觥筹交错,猜拳行令,欢乐场上的逢场作戏,那种昧心的交谈,那种虚假的客套会让我做梦。
潇洒地甩甩衣袖,做本分的事情,问心无愧足矣。
我漫长的工作生涯,划一个长长的弧,最后回到起点,那才是我的归宿。我猛然觉得自己好轻松,回到自己的讲台上,兴之所致,想自己所想,一旦解脱羁绊,我找到了自身好多年未找到的东西,原来世界这么广大,原来世界竟有有如此美妙人生。
力遏飞舟
岁月催人老,但每当从青年人身上看到他们那不息的活力,越发觉得自己如井底之蛙,又如被世界抛弃的婴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不愿是那被浪涛拍打而踯躅不前的顽石。于是在三十五岁时,重新延续做那个沉睡不醒的梦。
为了读懂那密密的键盘,尽管囊中羞涩,在书店却是毫不迟疑。不耻下问,让我深知知识的海洋如此宽广,未来的世界竟如此博大。
人说:人到中年万事休,可我离妻别子,走出家乡小小的世界,为了学习,我孤注一掷,义无反故,于是走出学校,走出书斋,走上社会,融进广阔的火热生活。只身在外,开始一条更加艰巨的探索之路。
想想孩子,啊,长大了,看看自己,要说老,可能是,但我的心啊,却永远追寻年轻,我不贪恋永远青春焕发,期盼长寿,却会为一生的夕阳增彩。
看看桌上,记录着我的座佑铭:“年已不惑,深知生有涯,知无涯,故而努力以医愚,虽不能”遏飞舟”,却如“秉烛之明”。
路漫漫而长息,吾将不懈登高,力望天涯路。
有人说,当你开始回忆过去,开始梳理一生的轨迹,清理一生的账单,就说明你真正老了。我曾想,我老了吗,我已是人生的夕阳吗。
东隅已失,桑榆未晚,欲深海捕鱼,必先学会击水。在深海中,我或许一无所获,或许葬身鱼腹。却不会停止一生的搏浪。
我知道,我一直在做梦,一个延续着的梦,一个从儒子到白头的求知梦。
看着镜中额头皱纹,我甩甩衣袖,携我半生的沉淀,走向夕阳,那——是一轮辉煌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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