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新旧事
——回忆童年
听约翰·丹佛尔的歌《takemehome,countryroad》,不禁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在徐州西北郊一个名叫柳新的小煤矿生活的那一段时光,也是没见过大海,天空也被染成灰黑,但那是我回忆里的天堂。
(一)我是被捎去的孩子
四岁那年的一个冬天,天空飘着牛毛般的雨,没有伞,没有雨衣,甚至连雨鞋都没有,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街,最后到达人民路邮局(现在的县电信大楼),她跟一名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父亲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像捎带一件物品似的,将我交给了那个人。
我们乘的是卡车,我和那位同事叔叔挤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司机的样子了,只记得他脸朝前方一边开车一边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老大(父亲在矿的外号叫老大)家的。”同事叔叔答。“哦!”司机颇感好奇地扭过头看着我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啊?”“爸爸的名字?”我从没听妈妈说过爸爸的名字,于是傻傻地答“叫爸爸。”车内的两个大人笑了起来,我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
我将装有十来个苹果和几个包子的包袱搁在膝盖上,那是母亲刚才买的,老人们常说:“牛头旁有草,饿不死牛”,那么多的食物,足够让四岁的我在南通去徐州的途中填饱肚皮。那一路我将所有的包子壳吃光,仅留下肉、粉搅和的馅,所有苹果的皮都被我啃尽了,只留下果肉。不会解鞋带,湿透的棉鞋像赖皮一样,一直紧裹在我的脚上,想甩也甩不掉。
终于到矿了,父亲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到来,那时通信不如现在这么发达,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我到矿三天后,父亲才接到母亲的信件,内容当然是关于我去矿的事情。
父亲打开车门,抱起车座上瑟瑟发抖的我,怜爱地问我:“小宝贝,想爸爸了吗?”“想——!”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哭了。父亲心疼地将我冰凉的小脚塞到他怀里,那是我第一次在思想里有爸爸的概念,第一次知道这世上除了妈妈以外,还有一个疼爱我的人——就是我的爸爸。这是父亲留给我最温暖、最深刻的记忆。这记忆铭刻了我——一个未涉世事的孩童对父爱的渴望。
(二)像我这样的孤独
没有人看护,没有人相陪,我的钥匙一直都悬挂在胸前,踮起脚尖,勉强可以够得着门锁。父亲上班时,宿舍区的白天和夜里一样寂静,每天有人送一个油饼或包子或馒头给我,我很乖,从不挑食,睡觉时不脱衣服,一日三餐都是躲在被窝里吃,记不得那个冬天是不是很冷,总之,母亲后来说,洗我们的被子费了好大的功夫,我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反复说着母亲编的童话故事,比如老虎看见猴子来了为什么要躲到门后面?它为什么会怕猴子?说谎的孩子被狼吃了后他妈妈会不会为这个坏小孩伤心呢?最令我不解的是爸爸的同事贾伯伯给的那块“牛皮”糖,为什么被称为“牛皮”糖?它真是牛皮做的吗?明明不好吹,贾伯伯为什么硬是要我吹吹看呢?
除了自言自语,我就喜欢胡思乱想,比如:人为什么会死?我什么时候死?我死了后就到哪儿去?会不会钻到一个开心的人的身体里去想问题?那时的我非常害怕不小心会钻到悲伤的人身体里去。
半夜里,我像一只看门的小狗似的竖着耳朵,听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我能在众多嘈杂的脚步声中辨析出哪一个是源自我的父亲。
这种类似先天性的功能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锐减,结婚后,我们居住在临街的一幢楼房里,楼下有川流不息的车轮声,有时丈夫的车声也混在其中,听车声我能非常准确得到他回来的信息,他总是戏称我耳朵是“狗耳”,特机敏。
(三)枹桐花开时的悲与喜
宿舍楼前那棵又高又粗的枹桐树开花了,一簇簇花儿像一群群跳舞的大姑娘,随风轻翩粉紫色的裙摆,格外风致。我喜欢闭着眼睛使劲地嗅她们醉人的暗香。看细雨将她们打湿,落到我窗前的空地上,稀稀疏疏的一层,我天天幻想更多的花儿落下来,叠成松松厚厚的枹桐花毯,我可以在它上面打滚、做梦……可是,等新的花儿落下时,旧的已经蔫了,我多么希望风儿能轻点吹,花落的时候最好是花托着地,那样就不会伤着柔美的花瓣了,但风儿怎么肯听我的话啊,呆望着那些遍体鳞伤的花儿,七零八乱地散落一地,我怅然若失。
虽未能圆枹桐花毯的梦,但是,她们的香气却迎来了母亲。母亲来的第一天,我正对着满地的落花发呆,她在屋子内温柔地唤我:“小傻瓜,看什么呢?过来让妈妈看看这些天有没有长得更漂亮?”我轻轻走过去,依在母亲怀里,见床上的脏稀稀的毛毯换成了干净的花布褥单,便趴在床上贪婪地嗅着床单上的肥皂香,看母亲的微笑,好像也很快乐。
幸福就像这枹桐花的花期一样,有种残缺的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带我们去赶集,我和姐姐像两只欢快的小鸟,奔在前面。三十年前的路面是坑坑洼洼的,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当时不知道母亲怀孕了),还没有逛集市我们就回来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整整两天都没有见到母亲,当我见到她时,她虚弱地躺在床沿,打着点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打点滴,因为害怕母亲会痛,我几乎都不敢触摸母亲的病床,倒是母亲看见我后向我伸出了手,欲抚摸我的脑袋,我乖巧地绕到了床的另一边,安静地将我的小脸埋在母亲温热的掌心里。
后来才知道,母亲那两天是被送到徐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了,我可怜的妹妹还没有看到这纷纷扬扬的枹桐花雨,就匆匆地离开了我们,母亲有幸逃过了那一场生死劫。那个穷困不已的年代,不知道父亲借了多少钱,总之,他为此还了好多年债,父亲救了母亲一条性命,也救了我们的幸福。现在想想,其实夫妻就是一场债,谁欠谁,谁还谁,最终都是为了爱。
(四)最爱的那一口苹果
矿区的黄昏有一种刚毅的美,夕阳的余辉将矸子山染成彤红,耸入云天的煤仓像傲然的勇士,等待暮色的挑战,铁轨将充满希望的双臂伸向远方……与矿区相连的是宽广的农田,新鲜的空气里有种让人不容抗拒的亲切感。
那个时候,我们总会早早吃完晚饭,然后父亲带着我们去散步,一条并不宽的石子路两旁间或有几个当地老百姓摆的地摊,地摊上通常只有新鲜的炒花生或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这些土生土长的东西,其中,以苹果为最多。
比我大四岁的姐姐,总是蹦蹦跳跳地走在我们前面,爸爸妈妈搀着幼小的我,那时候我个儿非常矮,堂哥、堂姐们都戏称我:“长不大的小豆丁”。在家乡跟着姐姐去打酱油时,我踮直了脚尖,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柜台面。但是,这地摊就不一样了,简直就是“地上溜溜的东西,任我溜溜地要”!所以,每次路过地摊前,我总能以最大的力量挣脱他们的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人家的摊位前,抄起一把花生就往口袋里装,或捧住一只苹果就啃,开始爸爸妈妈以为我是喜欢吃那些东西,所以总会买一些回家。
还记得那一个傍晚,我们嗅着村野的芬芳去散步,路边仅有一个苹果摊,打它面前路过时,我冷不丁地窜到它面前,捧起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就狠狠地啃了一口,然后又将苹果放回原地。我一边嚼着抢来的那一口又香又甜的苹果,一边冲着卖苹果老农笑,老农先是一愣,然后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父亲做出一副要打我的姿势,憨厚的老农连忙摆摆手说:“莫打孩子,自家长的东西,送孩子吃吧!”父母当然不肯白拿人家的,他们称了一些。老农将父亲放到秤盘里那只我吃过的苹果挑了出来,塞到我手里说:“吃吧,孩子,这一只是大伯送你的。”我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鼻涕,伸出乌黑的小手去接,母亲连忙说:“还不快谢谢大伯?”“谢谢大伯!”老农从收钱的包里拿出一条不算干净的毛巾,帮我擦了擦手后将那只苹果递到我手上。
事隔三十多年,当初的那一口苹果,仍存在我香甜的记忆里。
(五)带有“炒作”性质的遛街
一九七九年,我五岁。我是父亲矿上的最知名的人物,因为我的胸前不再悬挂钥匙了,代替钥匙的是一个硬板纸做的牌子,牌子上标注了本人身份,比如:我叫××,我系××的女儿,我今年×岁……我纳闷,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样做,姐姐说爸爸怕我走丢了,说着她会善意地替我挂上牌子。
那时,我只要一出现在人群前,就能招引更多的人,有人会给我糖块,有人会抱抱我。我是个小“人来疯”,人越多,我越兴奋,我会许多的儿歌,还会唱当初的一些流行歌曲,比如《东方红》、《逛新城》、《四季歌》等。我唱歌的时候,别人笑,我从来不笑,特别是我唱“哪个姑娘不想郎”时,别人鼓掌最多,即使那样,我也能处惊不乱,我被称为最有表演天赋的孩子。长大后,一见到生人说话就结巴,一开口唱歌就发不出音,真怀疑小时候那个好表现的孩子还是不是我。
那时,我每天都坚持挂着牌子去遛街,后来我不挂牌上街,别人也会认识我,即使有人不认识的也会有热心的人告诉他的。现在看见街上有人遛狗,狗脖子上的牌子总让我联想起小时候的我。终于明白我是爸爸妈妈的宠物,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照顾我,就用这种方式将我放在大街上,并非完全怕我走失,而是让更多的人来关爱我。
(六)面壁思过
像孩子做作业一样,有一段时间,每天晚饭前,我都要面壁思过。这是我父亲想出来的“整我”的招儿。
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怎么会那么易犯错误。出痧了,母亲缝制了一顶后面有长长的尾巴红帽子扣在我头上,其实我并不是嫌难看,我只是嫌热、嫌麻烦,所以我常常不戴帽子偷偷跑出家门,姐姐是打小报告的“罪魁祸首”,她打小报告总是“不屈不挠”,还口口声声说为我好。
父亲对我的态度全然不像是对一个病中的孩子,晚饭前,我先要面壁思过五分钟,然后方可陈述当日所犯的错误,我总是很主动、很规范地履行这个程序,五分钟的面壁,我想得太多了,比如:为什么出痧的人是我?为什么我记不得姐姐出痧?还有,那顶帽子的尾巴为什么那么长?……五分钟过去后,父亲会提醒我可以“交待问题”了。我像做报告的领导似的一件一件地列,例如第一、没戴帽子就跑出去了。第二、把茶杯扔到厕所里去了。第三……、第四……等。最后还有总结:就是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快要“大功告成”时,母亲总会不失时机地“趁火打劫”:“这丫头是个坦白的大王,行动的矮子”。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心想:你说就说吧,反正我每天都要绞尽脑汁地想我的存在问题,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痞性模样。
现在想起来真觉得好笑,怎么也不敢相信四、五岁的我竟然能那样有条理罗列出“一、二、三、四”,还能总结经验教训。我曾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狡猾的儿子,结果,他根本不懂什么叫“面壁思过”,他站在墙角里,转过头,东张西望,害得我不得不给他做了个规范的示范。只要外公一来,小东西也就解放了,他常常倚在父亲的怀里向我示威,颐指气使地要外公好好教育其女儿,让我去“面壁思过”,气晕了我,也逗得父母“哈哈”大笑。
(七)我是老鼠,爸爸是猫
那时的我太贪玩了,经常在天黑前记不得回家,或是忘了回家的路。虽然没有伙伴,但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是那么新奇,那么热闹,我已经忘了当初那些好玩的地方了,只是记得那时的家是冷清的。
有一次,我穿着妈妈新缝制的一套衣服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玩,工地上有许多洼地,把我的新鞋都弄湿了,正担心回家会挨骂,(其实说自己担心被骂是不完全对的,我只是害怕看见母亲忧虑的眼神,怕母亲着急)。正当我惊惶失措的时候,简直是祸不单行,楼板的钢筋将我新裤子的膝盖划了道长长的口子。怎么办呢?
我忽然想了个好办法,等天黑以后,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再回家。天色终于被我盼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一路小跑走到大门口,看见正虎着脸出来找我的爸爸!我吓得掉头就跑,朝小门口奔去,那时的小门口距大门口约有三百米的距离,这三百米之间都是高高的楼房,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料,刚到小门就给父亲逮个正着。我好奇怪,他怎么就像一只老猫一样,守在我必经的路口呢?现在看动画片《tomandjirry》觉得当初我们就像玩了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父亲逮着我后,将我拎起,扛在肩上,说了一句:“小东西,跟我玩!”然后大步往家走,回去后就将我交给母亲处置。母亲已经发现我的鞋湿了,也发现我的裤子坏了,她既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当时我还真想不通为什么。等我有了孩子后才明白:我也不希望我犯了错误的孩子为逃避我的打骂而拒绝回家。
(八)我有钱,不在乎你嫌我丑
小时候的我从来不照镜子,因为我们家的镜子放得非常高,我够不着,我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只知道堂哥,堂姐们都叫我小“球”毛,除了天生的卷发外,就是因我不会梳头,所以先天加后天,估计头发是不成样儿的。
一天,父母带我们去照相馆拍照,摄影师调好了镜头,准备拍了,姐姐抢先站到了镜头前,母亲让我也站去同她合影,结果,她竟然满脸厌恶地看着我说:“谁愿意和她拍,丑样儿!”我向她靠了两次都被她推开了,好伤自尊啊!后来我不愿和她一起拍,便哭了起来。
我哭并非因为我觉得我长得丑,更不是因为她嫌我丑,而是因为我太笨,没有抢在她前面站到镜头面前,那样,就是她要同我合影,而不是我同她合影,虽然我不会嫌她,但她若是敢嫌弃我,完全可以不拍,当初能拍照的机会多难得啊,估计她是不会有勇气不拍的。
母亲用慎怪的表情看着姐姐,然后又让我去,我执意不去,母亲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来,塞到我手里。钱有多少,我不识数;钱怎么用?我根本不懂,但我立刻体谅了母亲的苦心,所以愿意再厚脸皮一次。我又一次向姐姐靠近,这一次她并没有推开我,只是不许我挽她的手臂。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未变,我想:我手中有钱,才和你一起拍照的,我根本不在乎你嫌我丑!
拍完照回家后,我搬了一张全家最高的凳子,爬上去,把挂在墙上的那一面镜子取了下来,照了照,发现我除了皮肤没有她黑外,(当初不懂黑好看,还是白好看)就是头发没有她顺,其他都差不多(我所指的差不多,就是我与我所见的人一样,有眼睛、鼻子和嘴)。虽不能辨别谁更好看,但我想,她肯定也和我一样——没照过镜子,因为我们俩人一样丑。我真不明白,母亲当初怎么竟能容得姐姐那样欺侮我呢?为什么不打骂她呢?后来想通了,一定是母亲怕影响她当初的表情。
(九)束手就擒的灌药
小时候的我体质很差,经常生病,生了病就要打针、吃药,因为怕打针,我总是在医院里向医生阿姨保证回家后听大人的话,按时吃药。
可是回到家后,看见那些像毒药一样的白颗粒,(印象里过去的药片是没有糖衣的)头皮就发麻。任凭家里的人怎么劝,我也不会主动吃的,所以每次我吃药的时候,母亲都细心地把药片压碎,然后和上糖水,最后是全家老少齐动手,有人捆着我的手、有人捏我的鼻子、有人撬我的嘴,对付我这样的一个孩子,全家竟然没有一人闲着,但是我像只凶狠的小野猫,经常弄得他们浑身是汗,还打翻喂药的汤匙。母亲经常会生气地把我甩在一边,恼怒地说:“这讨厌的丫头,死了算了!”
每次听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又沉重,又失落,生怕母亲不喜欢我。我也知道,吃了药,病就会好。
再后来我想通了:反正我也没办法,还不如乖乖地“束手就擒”,“任其摆布”。后来每次吃药,我都主动要求他们用强制的手段,灌进我的口中。
长大后,看到张学良老先生的戒毒方式,竟然与我吃药的方式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得不佩服自己当初的勇气。当然,自律与他律还是有差别的,比如在有些错误面前,我明明知道是错的,就是没有勇气去改,而是让错误一错再错,直到有人纠正时,我只能忍痛接受,我知道痛的存在,但我也知道这些痛的过程就如我当初吃药的过程一样,感慨:药到病除啊!
(十)“哭的人没理”
“哭的人没理”。这句话是我姐姐说的,好多年我都以为这句话是真理。
哭的人怎么会没理呢?原因很简单,
第一,有理你为什么要哭?哭是懦弱的表现;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哭是自知理亏。
第二,你有理就说,要哭的话,就会失去说理的机会,有理也成了没理了。
瞧,姐姐多厉害,她欺侮了我,还不许我哭,不仅如此,她还把这理儿说给母亲听,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当然不喜欢一进家门就看见张嘴大声啼哭的孩子。
所以,无论如何,我是无理的,我若是要有理,就是被欺侮了也不能哭,而姐姐永远是有理的,因为她“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压根就不需要哭。
可是,我若是禁不住要哭怎么办呢?我想了两个办法:(1)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大声哭,哭完了,再回来和你论理!(2)实在忍不住就想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这两种方法相当管用,就像治病的偏方一样,好多年,我都没有在外人面前掉泪,现在想起来,这“偏方”其实是一种习惯性的坚强。
(十一)乱坟岗上的美味、美梦和幻想
清明时节的风又湿、又暖,总让人产生倦意,那时候我天天盼星期天,姐姐不上学,有人陪我玩。其实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跟在她后面,但迫于父母的威力,她又不敢不带我玩,我无所谓被她看成是“甩不掉的尾巴”,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一天午饭过后,她和同学结伴出去玩,我跟在她们后面跑,离矿区越来越远,天越来越宽,地越走越荒,空气变得更新鲜,旷野的风,比矿区的风要更有力量。从马路下来,她们走向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路,姐姐们脸上流露出的喜悦,让善于观颜察色的我很快明白有好事。小路的两旁接二连三地出现几个土堆,放眼望去,一大片地方都是小土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土堆就是坟,也不懂得坟是什么东西,只见姐姐们开始寻找一种叫“茅针”的草儿,褪去皮,里面是晶莹亮白如丝一般的东西,滑溜溜的,这让我联想到姐姐的头发,看上去很舒服。我好奇地看着那些同学将这种东西放进嘴里,“咂吧,咂吧”,显得非常好吃,姐姐从手中的一撮茅针中,抽出最粗的一根,剥开皮后放进我嘴里,津甜滑爽的感觉迅速传遍我的味蕾、我的大脑中输神经,但那茅针毕竟体积太小,除了新奇,它远远不及其它我喜欢的“野味”,例如:桑葚、槐花等,见她用迫切期待的目光等我的反应,聪明的我,故作夸张地点点头,她很满足地笑了。我估计她笑也并非是因为茅针是多么的好吃,而是她今天教我明白了这世上有一种叫“茅针”的野生茅草也能吃。姐姐教我学着去找,我认真地看看了刚才的茅针壳,很快就找到了一根,好兴奋啊,不过,越找越多,就没有兴趣了,而她们却孜孜不倦地找着,手中已是满满一捧,用皮筋一捆,放进口袋中。坟越多的地方,茅针越多。春天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我身上,风不失时机地吹得遍地的茅草酥酥痒痒,看着看着,我的眼皮发沉,好困啊!我枕在一座坟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姐姐和她的同学都不见了踪影,我开始慌乱,因为我不认识回家的路,那一刻,我最羡慕的不是大人,而是狗,因为听姐姐说过,狗无论走多远,只要沿途撒几泡尿,就能认识回家的路,哎,要是我也能像狗那样就好了。正幻想着,远处一个急冲冲的人影向我走来,靠近了一看,原来是姐姐,我马上有了安全感,虽然刚才委屈让我老想哭,但我不敢哭,怕被骂。
这一次她没有责怪我,而是拉着我的手就走,她边走边告诉我,原来她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突然发现我丢了,连忙折回来找我。我问她拔的茅针呢?她说全扔了,太沉的累赘,跑不快。听说那么多的劳动成果都扔了,我不免有些替她惋惜,姐姐却以为我想吃,她伸出胳膊,半搂着我,一点都没有担心我的鼻涕会弄脏她的衣服,还向我承诺,下次给我拔许多。天黑了,我依在姐姐的臂弯里一步一步向家走,受宠若惊,立即变成了哈巴狗,原来姐姐也很在乎我,我嗅着姐姐衣袖,真香,白天的茅针还真好吃,终于承认,她长得比我好看,那一年,她十岁,我六岁。
(十二)指瓜为茄
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给了我三角钱,让我去菜场买三斤毛菜,扛回家时,毛菜的毛刺得我的脖子火辣辣地痛。父母对我大为赞赏,认为可以委我以买菜的重任了。
第二天,母亲又给了我二角钱,让我去菜场买茄子,毛菜是有毛的青菜,这个我知道,但茄子是什么样的,我并不知道。
我捏着二角钱在菜场上兜了一圈,都没有发现那种像茄子的东西,反正也没有茄子卖,我停留在菜场唯一的香瓜摊前,其实摊上一共只有两只瓜,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东西,它看起来太好吃了,我很想知道它的味道。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我故意用南通的方言问徐州的瓜农:“这个东西是不是茄子”(其实我是会说徐州话的),瓜农先是侧耳听,然后点点头说:“好吃,真的好吃!”我头脑一热,并将手中的二角钱递给了摊主,找回六分钱,我拎着装有香瓜的网兜,忐忑不安地走在路上,其中那只稍大一点的香瓜像个捣蛋的孩子似的不时来勾引我的眼球,网兜里飘出的瓜香,诱得我心里痒痒的,网兜的网眼逗得我用食指去轻轻点了点瓜皮。“嗬!这瓜皮还硬?”我不服气,再硬也硬不过我的手指吧!用食指挖了一个小洞,透过小洞,我探眼望去,哇!黄津津的瓜蘘,一定很好吃,我把手指放入嘴中舔了一下,嗯,真甜……这样,我忍不住将食指又伸了进去,挖了一点瓜蘘放进嘴里,真好吃!
尽管如此好吃,可我并没有三步并两步地赶回家,心里有迫切吃到的愿望却又有害怕挨骂的顾忌,夏日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我幼嫩的手臂有说不出来的灼痛感,快到家门口时,我犹豫不前,母亲见我久久未归,出来寻我,她看见了我手中提着的香瓜,火冒三丈,我吓坏了,忘了她打我哪儿了,反正她打了我。
父亲和姐姐回来后,根本没有注意到被打的我,倒是被香瓜吸引去了,一刀切下来,他们俩一人一半,而我仍然在墙角里,可怜巴巴地“面壁思过”。
被处罚过后的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草草地吃了一点点毛菜汤泡饭就睡了,本来还留了一个个头小一点的香瓜的,可我不想问它的去处,至今我仍然记得母亲说过那句话:“丫头,不吃不馋,越吃越馋!”
如今的水果越来越多,买回来经常忘了吃,儿子常常挑剔地说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有一次我买回几只香瓜,想不到小东西竟然如我当初一样好奇、一样对香瓜情有独钟,这大概不会遗传吧。好在现在不像过去,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只要他要的,合情合理的,我都满足他。
(十三)“爸爸,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家玩”
年底,我们要回老家了,父亲因为假期未到,就让母亲带着我们先回家。要走了,我心里有种淡淡失落感,但我是个孩子,没有决定去留的权利。
天黄黄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都不觉得暖,我们上了汽车,父亲站在窗口不放心地看着我们,在矿上呆了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他对我们那么好,每天都给我们好吃的,还给我们买新衣服,对了,每次出去玩的时候他都背着我,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呢?还不图回报。
想到这儿,我从母亲的怀里伸出头来,向父亲挥挥手,说了句真诚的客套话:“爸爸,我们回家了,有机会你一定要到我们家去玩!”
虽然声音不高,但还是引得车内、外的人们一阵爆笑,多多少少地冲淡了一些离别的伤感,父亲也忍不住笑着说:“我倒是想去你们家玩,只怕你不欢迎我呢!”“欢迎的,欢迎的!”我急忙说。父亲又接着说:“光是你欢迎有什么用,你妈妈不欢迎,我也不敢去呢!”我连忙扭过头去求母亲,她正冲着父亲笑呢,粉妆玉琢,明眸皓齿,这一笑好似冬日暖阳驱散了凝固的寒气。
车子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我和母亲脸挨着脸地贴着车窗口,看窗外的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父亲,心里有说不出的留恋。
和父亲的暂别,是和柳新的离别,也告别了我天真幼稚的童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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