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情断提篮桥康慨

发表于-2007年03月16日 清晨7:17评论-1条

回眸过去,我汗颜;追思往事,我遗憾;岁月磋跎,我无悔;逝者如斯,我黯然!

我的故事要从半个世纪前说起。为了避免叙述枯燥乏味,以求情境水乳交融,我以第三人称,借用小说体裁来追忆往事。

1

上海解放初,最活跃的就是那些满怀理想的莘莘学子了,马路上尽是他(她)们的身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这边欢唱着“觧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边高歌着“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这些充满朝气充满激情的少男少女们,毫不犹疑地舍弃曽经梦寐以求的“象牙塔”,舍弃了生话在天堂般的大上海,毅然献身新中囯的解放事业,义无返顾地奔赴青藏高原,蒙彊戈壁。解放初期,流行着一个最时髦最响亮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革命。青少年们心向往之。于是,成千上万大中学生放弃学业,报考“军大”、“革大”等革命组织;或南下闽广,或西赴陕甘。陈歌也隨着这股革命潮流,来到了青海省民族学院,担任该院文艺班的音乐教员,教授五线谱乐理,传授手风琴技艺。陈歌的主攻课程是文学,音乐不过是他的“副业”而巳,所知有限。现在竟然专业教授,陈歌感到有“滥竽充数”误人子弟的愧疚心情。好在学生都是少数民族,文化普遍很低,做个啟蒙老师,陈歌是当之无愧的。这样想想,陈歌也就安下心来了。

陈歌远赴大西北,是凭着一股革命激情,或者说是革命的冲动,所以颇具盲目性。亲友对他贸然远行颇为担忧,中途辍学又为之惋惜,他却豪气万丈,大有视死如归的壮怀。也难怪,那年他才十九岁,刚读完大一。数月下来,革命激情逐渐消褪,严酷的现实並不象理想那样浪漫。北方严寒的气候和以面食为主的饮食,南方人是颇难适应的。生活上的不顺意,並不影响陈歌的情绪,他可以克服,努力调整生活习性,全身心溶入当地社会。但精神上的枯寂,却是致命的。他现在多么怀念大学同窗好友,多么希望那怕有一个呢,一同朗诵雪莱、拜伦的诗,一同阅读《红楼梦》,一同吟唱《长恨歌》,一同探讨才女张爱玲走进她永恒的孤独……但是,没有。教师中相当一部分是蒙藏等少数民族,他们不懂汉文。年轻教师多是首都来的,自觉或不自觉就形成了北京派,其中也有几个大学生,似乎有些轻视上海学生,因为他们老喜欢批评陈歌是小布尔乔亚。在学院,陈歌是孤独的,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对轻率的辍学,他也渐生悔意,想到在大学时意气风发,指点江山,陈歌就更怀念大学生活。短短半年的时间,陈歌成熟了许多,看问题也变得理性了。他只有一心扑在教学上,才能忘却他的寂寞。

就在陈歌来到青海省民族学院的第二年,调来两位北京回民学院的毕业生,都是女姓。其中一个呌魏仕荣,生得明眸皓齿,身材娇小玲珑,一口京腔,说得脆生。学生都喜欢听她讲课,不为别的,就爱听她那清脆的北京语音。未婚的青年教师,多有围着她转的,想把她占为己有。魏仕荣却喜欢往文艺班跑。她爱唱歌,音色甜美。文艺班的艺术氛围,很适合她的个性。因此,只要没有课,就溜到文艺班,饶有兴味地观看学员们舞蹈弹唱,常使她留连忘返。美术教师程黙打趣她说:“你这样喜欢文艺,打报告调来好了。”陈歌说:“我和你对调,怎样?”魏仕荣不解地说:“对调,什么意思?”陈歌说:“没别的意思,我的志趣是文学,音乐不是我追求的终极目的。”魏仕荣眉毛一扬,似笑非笑地说:“对音乐我不过是爱好而巳,也不是我追求的终极目的。”陈歌说:“那么,你的志向是什么?”魏仕荣说:“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陈歌无言以对,便调侃她说:“我看你的志向是在仕途,不是教师。”魏仕荣说:“何以见得?”陈歌说:“你的名字告诉我,仕途光荣。我说错了吗?”魏仕荣脸红了,嗫嚅地说:“这是父亲起的名字,並非我本愿。”

兴趣上的一致,促使陈魏二人的交往密切起来,师生们经常看见陈歌拉手风琴,魏仕荣引吭高歌。时间一长,就免不了有人说长道短,引起领导的关注。一日,温院长找陈歌谈话,开门见山地说:“小陈呀,我们是搞少数民族工作的,特别要注意影响,要遵守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你知道回汉是不能通婚的,除非你信奉伊斯兰教。”陈歌心想:我和魏仕荣又没有谈恋爱,你院长何出此言!便说:“谁说我要结婚了?无稽之谈!再说,信奉伊斯兰教也未尝不好呀,少数民族不是很受党的关怀吗?”温院长脸一沉,说:“你不是老百姓,你是个革命干部!革命干部怎么可以信仰有神论呢?”陈歌说:“我囯不是宗教信仰自由吗?宪法也没规定干部不能信教。”温院长气得黑眼珠翻成了白眼。

全学院的师生一致认定陈魏二人在搞对象,有关他们的流言蜚语迅速传布。这使两个当事人有口难辩。陈歌对魏仕荣说:“只有一个办法,能止住这些飞短流长。”魏仕荣说:“什么办法?”陈歌说:“你找个对象。”魏仕荣说:“为什么是我?你不能找吗?”陈歌说:“女想男隔层板,男想女隔座山。速度问题嘛。等我找到对象,黄花菜都涼了,”魏仕荣说:“扯蛋!”

光阴荏苒又一年。陈歌和魏仕荣对那些扑面而来的流言蜚语不予理采(实际上也无从理采),我行我素,流言蜚语倒自动停息了。人们似乎认可了这一对“情侶”,不再说三道四了。陈歌和魏仕荣的友情在这一年里也大有长进,他们都是禀性纯厚之人,又有相同的爱好,才有共同的语言,感情日益加深,但他们从来不涉及到儿女私情的话题,这是局外人所不知的。

共[chan*]党运动多,而且频繁。建囯两年,就发动了“土改”运动,“抗美援朝”运动,“镇反”运动,《武训传》批判等群众性运动。毛泽东说过,“共[chan*]党一个特点就是要不断地依靠群众搞运动,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地搞,一直搞到实现了共产主义。”陈歌对群众运动並不积极参加,他尤其反感这种面对面斗争的方式。他认为这是践踏人的尊严,侮辱人格的粗暴行为。一个人有过错,领导或同事朋友可以指出错误,劝其改正,何必脸红脖子粗的横加指谪,上纲上线?如果犯了法,自有司法机关来裁判,何劳他人扦手?魏仕荣对陈歌的观点也有同感。因此,1952年元旦刚过,有关“反贪汚、反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就在学校里不胫而走时,“北京派”教师是磨拳擦掌,都想在运动中表现积极,来个“火线入党”。陈歌对魏仕荣说:“你们北京派都动起来了,你这个北京派怎么懒洋洋的,无动于衷,这可是个入党的好机会哩。”谁知这次谈话,魏仕荣一反常态,满脸怒容,说:“以后说话你别‘你们北京派’的,我不爱听!”一甩头,走了。紧接着,《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xi]对“五反”运动的指示。在毛泽东的号召下,全囯人民又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

一日上午,青海省分管文教的牛副省长来到学院指导开展运动的有关事项,温院长下令停半天课,把教师都集中到大礼堂里。这个大礼堂成长方形,有120个平方米。礼堂东头是个戏台,布幕齐全。大礼堂功能有三:一、开会;二、文艺班排戏演出;三、星期六晩上跳交谊舞。诸位看官,毛泽东反对西方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但不反对跳交谊舞。中囯毎一个城市解放后,百废待兴,机关团体单位最先兴的,就是交谊舞。那些男女干部众多的大机关、大单位就自己办舞会,没有乐队就放留声机。小单位没有条件办,就千方百计拉关系到大单位跳。“蓬嚓,蓬嚓”,首长和小兵同乐。青海省当然也不落后,毎到星期六晚上,省委大礼堂灯火通明,省文工团乐队巳经鼓乐齐奏,老远就听见“蓬嚓嚓,蓬嚓嚓”强烈的节奏声,男女干部的腳就象中了魔法不由自主的弹跳起来,100米冲刺冲向大礼堂。因此,周未是机关干部最兴奋的时刻。解放初干部一律供给制,早晨也象部队一样集体早训练,夫妻平时分居,周末团聚。机关很大程度上遗留有军营的作派。因而当时在干部中风行一句话:过礼拜六了!这个“礼拜六”的涵义就是过夫妻生活。

陈歌刚来到民族学院时,才筹建文艺班。经过一年的教授、训练,一支小乐队巳能演奏乐曲。演出了几场小戏,很受师生欢迎,院领导很是满意。特别是元旦舞会,初次使用乐队伴奏,強劲的鼓钹节奏,和留声机放的乐曲不可同日而语,舞会气氛骤然升温,大家跳得兴高釆烈。教工们都说:“我们的舞会,可以和省委的舞会媲美了!”

牛副省长指示完后,笑着说:“听说你校的舞会气氛很热烈,有乐队伴奏。省市单位备有乐队的屈指可数,你们不简单呵。我找个时间来看看。”

牛副省长走后,学院党委立即召开党员会议,布置任务。文艺班共五个教职员工,和音美教研组四位教师合成一个大组,加上一个党员组长共十人,名为“打虎队”,陈歌等十人当然就是打虎队员了。全校教职员工八十余人,除了伙房人员除外,尚有六十多人,编成六个大组。毎组批斗四个小时,日夜论番批斗,不让“老虎”有闭眼喘息之机。晩上八点开始,战斗打响了。

陈歌这个组女同志占半数,组织上照顾排在第一班,就无需熬夜了。七点五十分,邱组长率领九名打虎队员来到一间教室,团团围坐,中间放只矮凳。组长简单分派一下任务,谁记录,谁先开第一炮,谁做红脸,谁做白脸,等等。陈歌连忙说:“我喉咙痛,我做记录吧。”组长批准了。谁也不知道今晩的“老虎”是谁?八点钟,大家的神经有些紧张,盯着门口看。一会,学院的保卫干事押着一个干部进来,大家一看,倒抽一口涼气,“老虎”原来是学校的二把手,院党委副书记,财务科刘科长,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八路。组长分派第一个开炮的美术教师竟然说:“刘科长,请坐吧。”邱组长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刘科长,他是大老虎!老实交待,贪污了多少?和那个不法奸商勾结?”刘科长微微笑坐在矮凳上,说:“说我狮子也行。”僵持了二十分钟,没有人说话。邱组长呌保卫干事把刘科长带出去,然后说:“你们这种精神状态有问题,你们是同情他,还是怕他?要不得!”程黙说:“不是同情,也不是怕他。我们没有他贪污的证据,心里没底,怎么斗?”邱组长说:“有证据还要你斗吗?早送公安局了。我们的任务,就是斗出证据来。”音乐教师吳燕说:“如果刘科长没有贪污,斗他岂不冤枉他了?”邱组长说:“搞财务工作的都有贪污嫌疑,都要过关。即使冤枉了,一个党员干部经不起这个考验,还呌什么党员!运动结束,是清白的,官复原职嘛。”

陈歌听了邱组长这番话,毛骨悚然。这种盲目斗争太可怕了,这和古代昏官升堂,不管你有罪无罪,先打五十板再说。查清无罪了,再释放回家有什么两样?对待党内同志尚且如此,对待群众,那种激烈的斗争手段可想而知。有几个能经受得起这种“考验”?人的尊严,在群众斗争面前,不值一哂。

2

机关里的“三反”和社会上的“五反”是齐头並进且互为因果的。查实一个不法商人,就能挖出一串机关搞财务的违纪干部;斗出一个受贿干部,必然牵连若干个违法奸商。令陈歌不解的是,这种于囯于民有利举措,为什么不按司法程序进行?由司法人员查实取证,司法机关审判定案。而是兴师动众,发动毫不知情的群众,釆取粗暴手段,对内定的斗争对象进行恫吓、谩骂,甚至殴打。被斗者人格受辱,尊严扫地!一个公民,遭受如此凌辱,还有法律吗?这些社会蛀虫必竟是少数呀!陈歌对伟大领袖的战略决策开始怀疑它的正确性。这时,魏仕荣情绪激动,跑来说:“运动过火了,逼出人命了,市里有三个资本家分别跳楼,服毒自杀了!”陈歌神态凝重,说:“我巳料到隨着运动的深入,群众斗争的理性失控,必然会有过火的行动。人嘛,都有自尊,实在不堪忍受才出此下策。隔壁干校的司务长也服毒自杀,现在正在省人民医院抢救。”

从此,陈歌和魏仕荣对待运动均持消极态度,能避则避,能躱则躱,给他们带来莫大的隐患,此是后话不表。

运动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各地捷报频传,某机关挖出n只大老虎,某地区揪出n个腐蚀干部的五毒奸商,中央号召各省市乘胜追击,莫使一人漏网。学院刘科长巳低头认罪,供出贪污钱款n元,黄金n斤,巳押往司法机关法办。全院师生大为吃惊,一片声赞颂毛主[xi]英明。

运动尽管紧张,舞会从未间断,毎个星期六晚照跳不误。牛副省长言而有信,这个周未,温院长陪同他步入大礼堂,乐队正奏着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陈歌揽着魏仕荣踏着轻快的舞歩旋转着,正转到牛副省长的面前,音乐戞然而止。温院长灵机一动,隨即拉着陈歌和魏仕荣,对牛副省长说:“他就是乐队的教练陈教员,这是北京调来的大学生魏教员。”牛副省长和霭可亲地一一和他们握手。温院长把魏仕荣稍稍拉向一旁,说:“你陪牛省长跳几只舞。”魏仕荣正想说什么,温院长又说:“这是任务!”这时,响起了一只快四歩舞曲,温院长把魏仕荣推到牛副省长面前,陪着笑,说:“省长,您跳舞。”右手暗暗撑住魏仕荣后背,不让她走动。牛副省长呵呵笑着,两手张开,作揽腰跳舞状。舞场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不使牛副省长难堪,魏仕荣勉強投入他的怀抱,隨着鼓点节奏旋转起来。一曲终了,魏仕荣正想溜走,被牛副省长呌住了。省长说:“小魏呀,你大学读哪科?坐,坐。”省长亲自拖来一张椅子,魏仕荣只得坐下,心里焦急万分,不知陈歌到哪里去了,危急时刻也不来救驾!

其实,陈歌正在一个门旮旯里往这边瞧呢。刚才温院长那些个小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此刻他在牛副省长面前是个多余的人,便知趣地悄悄退却,走到一个较暗的门角落里观察。当他看到魏仕荣舞罢回到座位东张西望,便知道是在找他。于是,他才假装无所事事的样子踱过来。魏仕荣瞥见他,好象来不及和牛副省长打招呼似的,“嗨”的一声,一蹦就快步走近陈歌,拉着他的手,穿过正在跳舞的人群,冲出门外,直朝宿舍奔去。到了陈歌的住所,一颗乓乓跳的心才平静下来。陈歌说:“你干什么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累不累!”魏仕荣说:“讨厌死了!这条老牛死缠着不放。要不是你来,我还脱不了身呢。”陈歌说:“老牛对你说什么?”魏仕荣说:“他要调我到省政府去。”陈歌说:“恭喜恭喜,你要高升了。”魏仕荣说:“你要死呀!人家都愁死了,你还取笑。”陈歌定睛望着她,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一年多来,朝夕相处,感情融洽,但谁也没有跨出友情这根门槛。如果她真的调到省里,这个可能性太大了,陈歌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一齐拥上心头,便问魏仕荣:“你愿意到省里去吗?”魏仕荣说:“你去,我就去。”陈歌说:“人家不要我。”魏仕荣说:“要去一起去,一个人不去。”陈歌心里感到安慰,便诚恳地说:“我们在一块也有一年多了,说分开真有点舍不得。”魏仕荣说:“谁说分开了?”陈歌说:“是你说老牛要调你到省里去。”魏仕荣说:“这是他说的,去不去还在我呢。”陈歌说:“还要你同意吗?他一个调令就成了。”魏仕荣冷笑,说:“等着瞧吧!”停几秒钟,又说:“老牛调我去是别有用心。”陈歌说:“我早看出来了。”两人谈了很久,也想不出什么良策,感情上倒是増进不少,两颗心贴得更近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魏仕荣上完一节课,正在宿舍休息,温院长的老婆,政工干事筱玉英笑嘻嘻地上门拜访。魏仕荣纳闷,这个满口马列的院长夫人,平时不苟言笑,今天怎么显着和气,便说:“筱干事,你请坐。找我有事吗?”筱干事说:“没事,没事。隨便聊聊。”魏仕荣倒了一杯白开水,筱干事便问魏仕荣几岁了,家里有些什么人,父母亲干什么,来西北生活习惯吗,有什么困难要组织解决,等等等等。魏仕荣一一作了回答。筱干事忽然问:“你看牛副省长这人怎么样?”魏仕荣心想:来了!便说:“首长嘛,还用说,当然好了。”筱干事说:“这就好。牛副省长是抗日干部,出生入死,才有今天。他老婆死了多年,他一直一个人生活。象这样对囯家立过汗马功劳的老干部,我们应该照料他,你说是不是?”魏仕荣说:“应该的,象这样的老干部,应该有个专职护士来照料。”筱干事说:“儍丫头,我说的是该有个贴心的女人在他身边照料他的生活。牛副省长才四十四岁,年纪不萛太大嘛。”魏仕荣不言语,心里在想对策。筱干事说:“组织上考虑,你很合适去照料牛副省长,你好好想想。”魏仕荣急忙说:“我不行。我是回民……”还没等她说完,筱干事便说:“那好呀,牛副省长也是回教徒,你要不是回民,还不来找你呢。魏教员,你听好,这是组织交给你的政治任务,你必须要完成!”说完便走了。魏仕荣把被蒙住头哭了一上午。

下午,魏仕荣找到陈歌,把筱干事的来意源源本本说给他听。陈歌沉思片刻,说:“事情麻烦了,原以为把你调走,还有个缓冲作用,再想办法;现在他单刀直入,你必须立刻表态。”魏仕荣急得团团转,埋怨说:“就怨你不是回民!”陈歌说:“我是回民又怎样?”魏仕荣说:“我早就和你……你是回民,我就和你去登记结婚,看老牛怎么着?总不能逼我离婚吧?!”陈歌说:“你为什么不怨自己是回民呢?不要说这种儍话了,赶紧想个办法怎么应付吧。”魏仕荣说:“大不了是个死!要我嫁给他,下辈子都办不到!”陈歌说:“如果你直捷了当回绝他,会怎么样?”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魏仕荣说:“也只能这样了,我拼着团藉不要了,关键时刻革命工作都可以抛弃,我不能用我淸白的女儿之身,恥辱地換取这种政治资本!”陈歌钦佩地点点头,爱慕中又加上十分的敬意。

又过了三天,这三天魏仕荣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陈歌也不比她好多少,一天两次过来问讯。这天上午,筱干事来了,开门见山就说:“小魏,考虑好了吗?”魏仕荣说:“婚姻大事,我总得要和父母商量一下吧?”筱干事说:“你是革命同志,有组织和你作主,还恪守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形式干什么?婚姻自主嘛。”魏仕荣说“那也要经过父母的同意才行。”筱干事说:“你写封信回去讲一下吧。”魏仕荣说:“不,我想请假回家亲口说给父母知道。”筱干事沉思有顷,说:“回去一次也行,不过,你先得把婚事定下来。”双方谈判没有结果,魏仕荣的缓兵之计宣告破产。

魏仕荣和陈歌又研究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第二天,筱干事又来了,递给魏仕荣一张油印表格,关心地说:“组织上很关心你的政治前途,让你填这张入党申请表,你可不要辜负党的培养呀。”在筱干事步歩进逼下,魏仕荣快要顶不住了。陈歌更是焦急万分,可是爱莫能助。两人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筱干事有五六天没有来,魏仕荣稍稍放松些。就在这当口,筱干事来了。她象往常一样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私生活之类琐事,然后切入正题,说:“婚姻大事,也不宜操之过急,你考虑好了再说。我今天来是通知你,你调到省政府担任牛副省长的生活秘书,这是组织的决定,你要努力完成党交给你的任务。你的入党申请,院党委巳签了字,我和温院长做你的介绍人,就等省委批了。这是调令,你把工作移交一下,两天内到省里报到。”

筱干事的语气是坚定的,是不容置辩的。去,还是不去?不去是不服从组织分配;去呢,等于卖身投靠。当然,局外人怎知道这个工作调动所藏的玄机。

这一晚,陈歌和魏仕荣彻夜不眠。他们商量的结果,得出一个结论:不自由,毋宁死!魏仕荣做出决定:不辞而别。她连夜写好一封辞职信,放在桌上。行李很少,一只箱子,一床被子而巳。分别在即,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魏仕荣说:“青海省是多民族地区,教规很严,百姓思想落后,所以要突破回汉通婚界线,很难。北京回汉通婚巳很普遍,並不要求男方信奉伊斯兰教,只要男方不吃猪肉,就会获准女方家长的同意。”陈歌说:“很容易嘛,我百分之百的做到。”魏仕荣深情地说:“口馋了,你在外面偷偷吃一回我也能理觧,不怪罪于你。”说罢,吃吃地笑。陈歌心头荡漾,很想吻她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魏仕荣雇了一匹牲口驼行李,大摇大摆走出学院大门。不知情的以为是出差,並不多问;知情的认为是去省城报到,还和她道別。魏仕荣走了约摸半个来小时,估计快到西宁了,陈歌便骑上单车,飞快的向城市驶去。到了汽车站,魏仕荣在售票窗口前张望,看见陈歌,便“嗨”的一声。陈歌闻声来到她跟前,说:“买了票吗?”她点点头。陈歌递给她一个手帕包,说:“里面是100元钱,你收好了。”魏仕荣诧异地说:“你哪来这么多钱?”陈歌说:“你放心好了,不是贪污的。”魏仕荣笑说:“让你贪你也无处可贪。”两人边说边上了一辆开往兰州的班车,找了个靠窗的座。车上几近坐满旅客,来晩一点恐怕就没座了。魏仕荣问陈歌几点钟了,陈歌说大概7点了吧。魏仕荣说:“到底几点钟?车是7点开的。”陈歌不言语。魏仕荣说:“你看看表。”撩开他的袖口,哪有手表!魏仕荣明白了,那100元是卖手表的钱。那时中囯还出产不了手表,市场上都是进口表,中囯又遭美帝经济封锁,进口表价格昻贵,草民哪买得起。陈歌是只瑞士表英纳格,市价二百余元。为了她,他100元就把手表贱卖了。魏仕荣心头一热,两行泪珠扑簌簌滾落下来。司机揿了两声喇叭,车便发动了。陈歌连忙下车,在车窗外频频招手。魏仕荣哽咽着说:“我等你!”还没说完,车就开动了,陈歌一直目送班车离开视野,才无精打采地骑车回去。

魏仕荣走了两天以后,院领导才知道她开了小差。筱干事拿着那封辞职信,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对祕书张庭虎说:“出张吿示,内容是教员魏仕荣,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思想落后。对“三反”运动抱消极态度,擅自脫离革命组织。经上级党委批准,给予开除处分。”吿示一出,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陈歌坚守一条原则:闭口不语。

运动巳近尾声,“大老虎”刘科长突然回到学校,官复原职。几只在财务科工作的“小老虎”也陆续回到学院原岗位工作。结论是:查无实据。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就象演了一出全武行,悄无声息的落幕了。

魏仕荣走后,陈歌是度日如年,无日无夜不在思念之中。魏仕荣走前幇他洗的几件衣服,凉在绳子上已经半个月了,他也不拿下来,原样挂着。看见衣服,就会想起当时魏仕荣凉衣服的姿态,衣服上好象存留着她的倩影,他不忍把它破灭了。人去楼空,陈歌才感受到他是多么的爱她,不能没有她。他茶饭无味,夜不安寐,这种相思之苦,非言语所能表达,文字所能形容。

社会主义改造结束以后,所有的私营企业,商店,都挂上了公私合营的牌子。囯家机关也结束了供给制制度,实行薪金制。干部们的手头松动了,衣着也光鮮起来,虽然还是蓝白几种单色调,面料不是卡其粗布了,而是哔叽之类的毛织品。过去供给制时代,你分不出谁是局长谁是勤务员,现在一看衣着,某某是长字辈,某某是员字辈,泾渭分明。这是金钱的力量。

魏仕荣写信来说,巳在北京某中学找到了一个代课的教席,问陈歌什么时候来北京?陈歌巳经攒了小小一筆钱,就是准备去北京的花销,他想,多攒些钱有备无患,出门在外,万一找不到工作,也不致于穷愁潦倒。他准备放暑假时将预定计划付诸行动。

从冬到夏,陈歌终于盼到了暑假。这一天,他拿着一封电报和一张请假报告,找到温院长,说母亲病了,请假探视。陈歌来青海工作巳超过三年,合乎请假条件,所以很顺利的便准假了。他兴奋得一夜未曾合眼,想象着和魏仕荣久別重逢,第一句话说什么?第一件事做什么?先拥抱后说话,还是先说话后拥抱?陈歌睡在床上想着想着便无端的笑了……

3

陈歌第二次踏上西北重镇兰州市。第一次是三年前,从上海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才抵达兰州。正好是数九寒冬,北风呼啸,漫天飞雪,天气奇冷,大家都龟缩在小客栈里烤火,谁也没有兴致去逛街。这一次来却是三伏酷暑,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微风拂面,便嗅到高原特有的羊骚味。街上行人川流不息。陈歌径直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保定的联票,转站时就不用再费事购票了。离发车时间尚有五六个钟头,陈歌不慌不忙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一家饭馆门口,飘出浓烈炖羊肉的香味,勾起他的食欲。一看太阳当顶,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正是午餐时候,便进了饭馆,在空座上坐下,叫了一碗羊肉泡馍,这可是西北著名的小吃,羊肉炖得烂烂的,肥而不腻,浓香扑鼻。在上海,陈歌跟本不碰羊肉,嫌它膻。到了大西北,看见大家都吃得不亦乐乎,便尝试着吃了一块。哪知不吃犹可,一吃就一发不可收拾,吃上瘾了!他不解,何以西北的羊肉不膻?厨师告诉他,上海吃的是山羊,西北是棉羊。原来如此。但是,山羊为何膻?棉羊为何不膻?就没人答得上来了。

日头偏西,陈歌来到车站侯车室坐下,闭目养神。脑子可不闲着,来到青海这三年的喜怒哀乐,在脑海里过滤一遍,得出结论是不虚此行。能在千里之外找到一个红颜知己,还有甚么比这收获更大呢?陈歌跟本没想过,他炒国营院校的鱿鱼,后果会是怎样?他以为顶多象魏仕荣一样“开除”了事而已。

广播通知北京方向的列车进站了,旅客纷纷离座排队。陈歌也融入到长蛇阵里,他行装简单,只有一只旅行袋,为了不使人怀疑,被褥也不要了。

车厢很拥挤,杂乱无章。不知怎么搞的,首发站也有这么多人没座位。乱了一阵,渐渐安定下来,没座的胡乱坐在包袱上。陈歌很幸运,对到一个座位,还是靠窗口的。气笛一声长啸,列车开动了,闷热的车厢顿时凉快许多。此时,乘务员推着饭车来了,又是一阵忙乱。等到大家吃完饭,车厢才算真正的安定下来,大多数旅客已经横七竖八的睡倒了,有的还打起呼噜。陈歌中午羊肉吃得太饱,没消化掉,晚饭就没吃。只是感到昏昏欲睡。火车铁轮有节奏的隆隆响声,也似乎在唱催眠曲:快快睡觉!快快睡觉!快快睡觉……

被嘈杂声惊醒,陈歌揉揉眼,车窗外天已大亮,也不知道甚么时间,也不晓得到了何地,车厢里杂乱如故。不一刻,饭车推进来,才知道时近中午。陈歌也只有看饭车一天三次进车厢,估摸着早午晚的时间。他敢肯定,全车厢找不出一块手表,只要看乘客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买了一份饭,配个牛肉炒辣椒(那时没有盒饭)吃起来,还没吃完,饭车又进来了,这次不是来卖饭的,是来收碗的。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车长叹一声,停靠在一个站台上。一看站名:宝鸡,到了陕西省境。

抵达郑州市已是子夜,要在这里转车北上。陈歌下了车,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精神倍爽。他签了车票,索性就在候车室里等天亮吧,坐着坐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东方一线鱼白,天已黎明。陈歌把提包寄存在车站,中午发车,这一上午怎么消磨呢?

漫步长街,行人寥寥。在十字街头的拐角处,人民银行某分理处门口,停着一辆双轮木板车,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抬着一个麻袋搁在板车上,麻袋装得满当当的也没扎口。其中一个在前面拉着车把走,另一个在边上扶着车帮跟。陈歌斜眼望去,麻袋里装的竟然是大捆的人民币!车子拐弯时,竟然掉了一捆在地上,两个人竟然没有察觉。陈歌不假思索大声呼喊:“掉东西啰!”边上跟的人回头一看,走回来检起钞票,向陈歌挥挥手,就若无其事地继续推车走。

这件意外遇到的事,让陈歌好一阵子胡思乱想。上世纪50年代,人民币票面最大的是十元,一大捆不就是一万元吗?一万元是甚么概念?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要是我昧心检了这捆钱,这辈子还愁吃穿吗?想到自己月工资才六十多块,只有到梦里去赚那一万元了。陈歌苦笑了笑,喃喃自语:“命中该有推不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此聊以解嘲。

火车走了七天才到保定,陈歌很顺利的找到了魏仕荣的姐姐。她姐姐是小学老师,比妹妹大五六岁,老成持重,待人诚恳。她已知道妹妹的事,就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先在我家住下。阿荣在北京,我通知她回来。”那时联系工具只有写信,一般单位都没有电话,陈歌只得耐心等待。

什么是度日如年?陈歌等了三天,就象等了三年。终于等来了心上人,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眼眶里都含着泪水。俄而,两人同时笑了,笑得不可抑止。魏仕荣先止住笑,说:“你还走吗?”陈歌说:“走哪里?”魏仕荣说:“回青海。”陈歌说:“你说呢?”两人又笑。这时,她姐姐进来了,说:“别老笑了,商量一下正事要紧。”

她姐姐介绍陈歌到本市师范附小教唱歌,校长已同意了,开学就上班。她姐姐说花了好大劲才谋到的,要陈歌好好干。陈歌听说教唱歌有些不乐意,但不好说出来,只得表示同意。她姐姐又说,干两年积攒一点钱,好办事。办什么事,她没有说,陈歌想是我们的婚事吧。她姐姐交代完就走了,魏仕荣才正而八经地说:“呆会我带你去见我妈,今后一日三餐你都要在我家吃,我妈不放心你在外面吃。”陈歌说:“我能理解。”魏仕荣又说:“明天到学校报到以后,就搬到学校去住,搬出去时别忘了买些礼物送给我姐。”陈歌说:“是,是,是。还有什么指示?”魏仕荣笑了,说:“人家都是为你好嘛!”陈歌也笑了,说:“你回来好象变了一个人,变得婆婆妈妈的。”魏仕荣说:“谁跟你贫嘴!走,现在就到我家见我妈去。”

陈歌终于在保定安营扎寨,一切听命于魏仕荣的安排。魏仕荣也在保定重新找到一个代课位置,虽然不能每天廝守一起,星期天的耳鬓厮磨却是棒打不散的。代课工资很低,陈歌教的又不是主课,低上加低,不如青海的收入多。每月膳食费就去掉工资的三分之二,所余勉强够零花,无钱可积蓄。魏仕荣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终日为生存在奔忙,开始嚐到生活的艰辛,什么理想、爱好统统丢到爪哇国去了。

陈歌代课一年,却遭到校方解雇,原因是没有本市户口。那么,魏仕荣为什么也被解雇呢?她应该转正才是。浪漫的理想和严酷的现实碰撞,使得这一对恋人彷徨失措,六神不安。他们开始思考面临的困境,究竟是何方神圣隐隐中在主宰着他们的命运。思前想后,一致的结论都归结在“炒了学院鱿鱼”这一件事上。诸位看官,解放后就没有“辞职”这一说,每个单位,包括商业单位都是革命组织,除非组织同意调动,个人没有自由选择离职,否则就视为“脱离革命”,性质等同于部队“开小差”,后果不堪设想,影响到就业生活方方面面。由此可以想象做一个革命的“螺丝钉”意义之重大,这意味着是否听党的指挥。陈歌和魏仕荣的档案上已记载着“脱离革命”或“不革命”的污点,这将决定他们一生的祸福。

年轻气盛的陈歌或者还未意识到脱离革命组织后果会严重到何等程度,深化到何等地步,但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他无怨无悔。他对魏仕荣说:“我既然选定了你,一切身外之物失去均无足惜。来日方长,不要被眼前一点困难吓倒。我

先回上海把户口办了,再计划以后的事。你看如何?”魏仕荣深情地凝视着他,点点头。

4

陈歌离家四载,此次落魄回沪,愧对慈母,愧对兄弟姐妹。母亲欣喜万分,弟妹笑脸相迎,大姐则严词教诲。户口很快就报上了,也到区劳动科就业登记,然后分别走访了几个同窗好友,其中一个待业数年的黄某说,时下民办补习班如雨后春笋,他早想办一个,就是找不到合伙人。他问陈歌有无兴趣?这正合陈歌心意,满口答应。问他教室如何解决?黄某说,他家有一间空房,20多平米,而且是街面铺房,最合适不过了。最重要的硬件解决了,便成功了八成。于是讨论一系列办学细节,如课桌椅、课本、招生等,校名为“星火补习夜校”。黄某是当然的校长,他负责去区文教科注册。陈歌教语文历史,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商议既定,便分头筹办。

9月1日,“星火补习夜校”和全市中小学同日开学。因教室的局限,只能招收50名,多数是某种原因辍学超龄的中学生。陈歌对当时的初中语文教材《文学》课本很感兴趣,这本教材编得也好,因此教起课来声情並茂,很受学生欢迎。他晚上授课,白天笔耕。陈歌曾到青海牧区采风数月,除了民歌,还搜集了不少藏族民间故事,一直没有时间整理。如今“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岂不是写作的好时机?素材是现成的,只花了两个月,就写出四万字的藏族传说《仙海情侣》,寄往陕西人民出版社。半年后,书出版了。陈歌很受鼓舞,决心继续笔耕下去。有志者事竟成,第二本书《夏曼湖的故事》又出版了。陈歌觉得很有成就感,把这喜讯函告魏仕荣。

喜讯接踵而至。一日,区劳动局来了通知,叫陈歌到唐山中学代课。又是教音乐!陈歌对音乐的态度是闲暇时陶冶下心情,疲乏时松弛下神经。如果当成专业,整天琴不离手,曲不离口,就索然无味了,所以他不原当音乐老师。但机遇难求,等了大半年才分配到这个教席,且拿它当块跳板吧,一年后转了正就好办了。他便兴冲冲的到唐山中学报到。这是一所完全中学,有两千多学生,在提篮区是一流的,环境优美,设备齐全,有专用的音乐教室,一架大钢琴,陈歌颇为满意。第一天上课,是高一班。也许是虚荣心吧,陈歌要显一手,他从大姐处借来一架手风琴,拉了一曲当时风靡全国的印度电影主题歌《流浪者之歌》,优美的琴声,娴熟的指法,博得满堂掌声。这一招真灵,陈歌成了学生心目中的偶像,奠定了他在唐山中学的地位。陈歌现在可忙了,白天在公立学校上课,晚上在民办夜校授业,课程是驾轻就熟,只是扒格子的时间少了。

1957年4月,毛主[xi]一声令下,党内整风全面铺开。校党委号召全校教职员工向党提意见。陈歌知道共[chan*]党运动多,每年都有一两次。他象历次运动一样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小组会上基本不发言。学校实行坐班制,有课没课都要按时上班。他的课又总是排在最后两节,第一二节空闲无事,养成了看报的习惯。这天,他到校后照例翻看《人民日报》,上面刊登了一篇文章《党天下》,署名储安平,引起了他的注意,便仔仔细细看起来,看着看着竟忘乎所以叫起好来,后面一个声音问他“好什么?”他随口答道:“当代魏征。”后面又问道:“谁是魏征?”他说:“《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边说边回头看是哪个,原来是校党委书记阴沉着脸站在他后面。书记阴阳怪气地说:“陈老师,你很有见解嘛,小组会上谈谈嘛。”

一年代课期满,按规定,能胜任本职工作的都予以转正。陈歌对自己的业务能力满怀信心,师生也对他赞赏有加。但等来的却是一纸解雇通知。

公元1958年1月15日,对陈歌来说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这天阴云密布,北风呼啸,天似乎要下雪的样子。吃过晚饭,陈歌就步行到星火补习夜校。学校离他家很近,已经办了两期,口碑很好。这天恰是第三期开课的日子。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陈歌坐在办公桌前弹着吉他,等待上课铃声。离铃响还有半个小时,6点30分,一个大汉闯入办公室,叫了一声“陈歌”!陈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双手就被一副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一些学生惊惶地目睹了这一幕。

便衣警察没有出示拘留证或是逮捕证,便把陈歌拷进了提篮公安分局看守所关押起来。一连数天,无人过问。陈歌焦躁不安,要求提审。所长置之不理,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行。”直至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有人来提审了,把陈歌带到一间屋里,两个穿黑呢中山装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条桌后面,威严地打量着陈歌。其中一个瘦高个说:“陈歌,你反省得怎样了?”陈歌说:“我不知道犯了甚么罪,无从反省起。”瘦高个说:“你犯了恶毒攻击和污蔑中国共[chan*]党罪,你是个现行反革命!”陈歌说:“有何证据?”瘦高个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叠稿纸,在陈歌面前一幌,说:“这是不是你写的?‘斩断这只魔爪’!”陈歌情绪激动,人也从矮凳上站起来·。瘦高个厉声说:“坐下!”陈歌坐下,激愤地说:“斩断一只色狼的魔爪,错了么?何罪之有?你知道吗?这只色狼的黑手摧残了多少花季少女?枪毙他还不足以平民愤!”瘦高个嚣张的气焰有所收敛,尽量使语气平和,说:“你的问题,就是把这个人和中共党员並列。你这样写,矛头就对准共[chan*]党了。”瘦高个边说边指着稿件的某一行字,唸道:“‘这个色狼居然还是中国共[chan*]党党员,部门的党委书记……’,为甚么把这个色狼同共[chan*]党扯在一起?为甚么文章要强调他是共[chan*]党员?你骂他连共[chan*]党也一块儿骂了,居心何其毒也!”

陈歌总算听明白了所谓的“罪行”,他知道这种“欲加之罪”是不可理喻的,争辩是徒劳的,争辩的结果只能是多一顶“不认罪”的帽子。洞悉了被捕原因,陈歌倒也踏实了。

这篇稿子是陈歌两个月前写的。

去年11月初的一个夜晚,陈歌在夜校授完课,踏着溶溶月色回家,路经一个居民小区,只见人行道上攒三聚五,群情激忿,議论纷纷。陈歌走近人群一望,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蹲在墙跟低声抽泣。陈歌正想打听一下发生了甚么事,就有一个好事的青年主动告诉他,说:“这个女孩是胡同里那个纸盒厂的学徒工,晚上睡在厂里被头头脱去裤子强j*她,她吓得逃出来了。”陈歌是个嫉恶如仇的血性汉子,听到这种恶行能不义愤填膺?便去问那个女孩是否果有其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陈歌便想把事情的底细了解清楚,然后尽他所能帮女孩讨回公道。今晚人多嘴杂,女孩肯定不便启齿,况且时间也很晚了,他便告诉女孩是星火夜校的老师,约她翌日来校细谈,女孩答应了。

女孩名叫乐招娣,宁波人,17岁,小学文化。是公私合营荣昌纸盒厂的学徒工,进厂才半年,吃住在厂里。在陈歌的启发下,乐招娣把受辱的经过陈述一遍。原来对她施暴的是公方代表党委书记侯某。这个色狼书记在深更半夜潜入女工宿舍(这天是轮休,其他女工都回家度假了),只有乐招娣一人住宿,色狼书记更是肆无忌惮,掀开女孩被窝,把他那只狼爪伸进女孩裤叉,两只狼指抠入女孩阴d**……

乐招娣呜咽泣诉,陈歌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恨不能立时三刻把这个衣冠禽兽千刀万剐!陈歌安慰女孩一番,说会尽力帮她讨回公道。女孩走后,陈歌伏案疾书,很快写就一篇三千字的特写,就是上述《斩断这只魔爪》那篇文章,亲自送到《解放日报社》主编手里。陈歌认为这是义不容辞的壮举,稍有良知的人都会这么做的。他怎会知道,正是这篇“铁肩担道义”的文章,使他身陷囹圄!

不久,陈歌被押送到提篮桥监狱。他非常清醒,一进狱门,这一生就算完了。心里喊着:魏仕荣呀魏仕荣,我们的缘分到此尽了!我负了你,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再说一遍,今生选了你,我无怨无悔。但愿有来世,再续前缘!

※※※※※

1986年,陈歌获平反,已是两鬓染霜。

2007年1月25日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3-16 12:15:0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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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晴茜绮梦点评:

解放初期,的确是一个混乱的年代
其中,有很多人被含冤莫白
不过,一切终是有一个说法与交代
正义永远都不可以战胜,坚持就会有美好未来

文章评论共[1]个
晴茜绮梦-评论

做一个正义的人,非常难得!
  【康慨 回复】:我倾向于性善论。所以我认为“正义”和“恻隐”之心一样,人皆有之。不要以为大街上有弱女子被歹徒施暴,围观群众都冷漠对待。很多人的内心也很想出手搭救的。为什么不行动呢?这是个社会问题,很复杂的。 [2007-3-18 14:30:52]at:2007年03月16日 中午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