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人的一生是不是受宿命的安排?从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一生的苦痛悲喜。
大堂弟死了。是什么病夺走了他三十三岁年轻的生命,人们众说纷纭。有说是肝硬化,有说是肝腹水,又有说是负重挣伤致死,到底什么死因,没个定说。
前年的七月十七日,被病魔折磨了一年后痊愈的大堂弟,丢下四肢麻木的妻子,年幼的儿子撒手西去了。在人世饱受饥饿病痛苦难困苦的他,到了另一个世界是否会过得好一些?是否会不再为家小妻儿的生计劳心费神?是否会有疼爱怜惜他的父母?是否会有一个在世期盼的人生天地?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临走时圆睁的双目和眼角的泪水,帮他说出了他无力说出的话:我不想死!
是二十几年前,记不确切了。在一个霜花如盐的早晨我拾拣回了一背篓枯枝败叶,走到祖父为阻北风栽种的柏树林,听见大堂弟含混不清的哭喊,救我呀,救我呀。住足听了听,是从房前左姓邻居那装500担水的粪坑里传出的。我放下背篓跑下去,白瘦的他头露在外面,成群的粪虫在嘴边浮动。快拉我上去。见我跑去,大堂弟哆索着说。一张嘴,虫和粪涌进了嘴里,胃弱的我肠胃扭成一团。一阵呕吐狂喘,跑回家告诉刚收工回来未走上土街的父亲。脾气暴躁的父亲说我撒谎,要打我,我哭着连声说不是。父亲见我不像撒谎,狐疑地走到石坝边的大桉树下听了听,即跑下去把已冻得发紫的大堂弟拉上来,用稻草火烤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那天,我家老少和邻居一个个摸着他的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家寒人多钱粮匮乏,二婶持家不行,针线活又差,大堂弟在饥饿寒冷中长大。八二年包产到户,他的肚腹身上才得了个半饱半暖,因二婶养猪饲鸡不行,日子不怎么好过。直到九十年代初,在二叔的辛劳操持下,才过上了肚饱身暖的日子,可已到了谈婚论嫁之时。经媒婆牵线搭桥,九二年与弱不禁风的张氏桂花结为夫妻。几年后张氏便信了耶稣入了教会,日夜到处传经布道,经常把教民请到家里吃喝拿取,原本困难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他天生的嘴笨舌拙,劝说管束不了能说会道泼辣蛮横的张氏,只好听之任之。默默地劳作操持家务侍养娇儿,即当爹又当娘。
时间在艰难困苦中过去了,到了大前年的三月,肤色白净的他突面如枯叶,干活力不从心,常说夜里腹痛。吃了乡医开的药不但不见效,反而加重。经我母亲和乡邻的劝说,半个月后被二叔送往广元的0七二医院被诊为肝腹水和乙肝。吃药调养,到前年的仲夏,像座山的肚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肤色也由蜡黄转为红润,吃饭干活(家务活)睡觉没有异样,可是三个月后竟死了。
因了他的病,家里借了不少的债。深信基督的张氏接受了亲友的劝说,烧砸了布道说教的物什,去广东打工还债。半年后回家,四肢麻木不能行走(她说是烧砸了耶稣,上帝怪罪她才得了病),日夜与床榻为伴,在呻吟中度日。捉襟见肘的日子,如雪上加霜负重加石。
俗话说,人有两只眼,一只看重亲情,一只看重金钱。二叔和二婶,便拥有了后者。
被病魔洗劫一空的大堂弟,自己都无钱用,又哪来的财物去孝敬他们。从广元看病回来后,二叔和二婶便很少登门,只有我那善良的母亲常去看望并送些肉油菜蔬。张氏去广东务工后,田地管理加工米面都是亲戚邻人相帮,时间长了,他觉得欠人情太重,自己无以回报深感不安。那天见家中米面全无,他上午背了百斤小麦去河西的半山腰压回了面条,下午又背了百斤谷子去加工回了米。夜里便腹痛如绞,打针吃药不见效,三天后,在痛号中死去。
两年来我常想,若是当年他掉在粪坑里淹死了,便不会受这二十多年的苦,不会看着妻子沉迷上帝冷落他和儿子;不会过夜长如年孤枕难眠出入影只的日子,也不会看着瘦弱的儿子泪流满面抓住他的手不放肝肠寸断,更不会看着双腿麻木不能行走的妻子那绝望无助的眼神含愧西去。
要是他当年死了,张氏就不会受丧夫之痛的折磨,身不如死,也不会在“克夫女人”的骂语中向天泣泪嚎啕大哭(大堂弟死后,二叔二婶不但不照顾张氏,反而指着鼻子骂她是“克夫的女人”);聪明活泼的军儿也不会因没了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木讷呆板,他也不会受这人世的饥饿伤痛困苦酸楚了。饥饿病痛在身体,而那来自于父母的伤痛像毒蛇猛兽啃噬着他的心(人世间的任何苦痛折磨可以忍受,来自于至亲的伤痛,最残忍最恶毒也最难以忍受)。是命中注定他一生病痛悲苦含憾而去,注定他要受非人的煎熬苦不堪言遗恨绵绵。
是宿命如此,还是命中注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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