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日，阳光明媚。在一连值了几个班以后，我们终于得以休假，踏上了回乡省亲的旅途。

长沙火车站。

站外人头攒动，临时购票急着归家的人们，在车站广场排起了九曲“长龙”。“长龙”的两旁布满了维持秩序的军校学员兵。广场上虽然人多且杂，却秩序井然，不能不让人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文明与温馨。

幸亏早就购好了车票，不必再来费时费力地摆这个“长蛇阵”了。

进站的时候，旅客们在车站执勤人员的指挥下，排成单列，不慌不忙地检票进站，依次上车。在队列的一旁还时不时地有工作人员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提醒旅客同志们：“718次列车上二站台，718次列车上二站台！”

他们服务的细致与周到，使我想起了曾经的几次乘车经历。

1983年的9月5日，当时年仅18岁的我，第一次离开故土，出门求学，那记忆仍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也是在长沙火车站。验票进站后，我肩上斜挑着一担行李，追随在熙熙攘攘、混混沌沌的人流里飞奔。这飞奔的人流里，有拖儿带女的中年男女，有跌跌撞撞的白发老人，更有肩挑手提各色大小行李的工人、农民及学生。不管是什么人，一律地向前狂奔，毫无队形，毫无秩序。真是个滚滚向前、势不可挡。一路只听见大呼小叫的，喊爹叫娘的，高声么喝的……嘈杂不已。

突然，不知是谁撞了我的行李担，我一个踉跄，箱子向前飞去几米，已然摔破，被服及书包失去平衡也紧跟着散落了一地。我慌忙在人流中拚命护住我的随身宝贝，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捡了拢来，重新挑在肩上，可人已落在了最后头，车上的座位早已被先上的人占驻，走道里尽是人。我只好挤在两节车厢的中间，侧着身子，在汗臭、脚臭等各种臭气混杂的过道里，一直站到了整整七个小时！

在到达学校的头一、二个月里，晚上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出那列车上的一幕幕，耳畔不断地回响着“叮咚！砰砰！”列车撞击铁轨发出的声音。

1997年春节，我的孩子已三岁了。那一年我携妻带子，又准备回老家省亲，之前我们问孩子：“今年去外婆家，是愿意乘火车呢，还是和去年一样乘汽车？”孩子连忙说：“乘火车，乘火车！”孩子从来没有乘过火车，对于经常在铁路上看到过的那条头上冒着滚滚浓烟、蜿蜒飞弛的铁铸长龙，孩子心里充满了好奇。我们于是决定如孩子所愿，乘火车回家，虽然心里对过年、过节乘火车多少有些恐惧。

正是春运高峰，自然拖家带口的我们，没有能抢到座位，只好一家三口挤在人来人往的车厢走道里，闻着各种混杂的“人气”，不停地侧身给人让着道，又整整站了几个小时！

在省亲返回时，我们再问孩子：“回家乘火车呢，还是乘汽车？”

孩子不再犹豫，说道：“乘汽车！火车没有座位，还好臭。”我们哈哈一笑，就依了孩子。

只是与火车相比，乘汽车回程的时间要多花四个小时，价钱也要贵近一倍，还要在中途吃上一餐饭呢，虽然汽车有座位！

往事休提。

话说上了718次列车，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妻、孩子、妻姐、妻姐夫等均一一落座，唯独我的那张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人，还带着两个黑不溜秋的孩子。

我对中年妇人说：“你坐错位子了，能让一下吗？”

没等那妇人答话，站在旁边一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用略带责备的口吻对我说：“她们没有座位呢，拖儿带女的不容易，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让着点？”

我心里不快，但也觉得这男人说的有道理。

那男人接着说：“我的座位在那边，我也把它让给了一个婆婆。”

我顺着他眼睛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正眯着眼睛在那里打盹儿呢！

男人说：“我也不认识他们。”

于是我对该男人心里有了好感。我在走道旁站定，让过不停地穿梭的人们后，就脱掉鞋子站到凳子上，举手欲把行李放上行李架。男人顺手接过我的提包，直接就托了上去，平平稳稳地放好。我只好连声说谢谢。

“妈的，那男人高出我一头还多，打篮球一定是个好手！”我心想。

车厢里人不是太多，但仍然有许多人没有座位。我与男人并排站在过道的两边，一高一矮，像两个卫兵。我与他相视一笑。这时，列车“扑哧扑哧”喘着粗气，长鸣一声，启程了。我脱口吟道：

汽笛一声腾紫雾，

巨龙满载雨初晴。

与君同是途中客，

日照车厢处处春。

妻儿、妻姐及姐夫等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欣赏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颇为怡然自得。妻看我站着辛苦，就对我说：“过来咯，挤在一起坐坐？”

我摇头，说：“站站也好！”

那白发老太也对高个子男人说：“来一起挤着坐坐吧？”

男人笑笑，说：“不用，站站也好。”

列车一路狂飚，不到一个小时就到达了汩罗车站，下了许多旅客。我、高个子终于搞到了座位，与我的家人们坐在了一起。于是，我才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来：

他，男性，四十七、八岁年纪，182厘米左右身高，85千克左右胖瘦。穿休闲服装，上衣敞开着。布满苍桑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带着笑意。络腮胡子剃得精光，使他的脸及下巴泛着青色的光。他嘴角微微上翘。一眼看去，虽然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他前额上斜行的那块伤疤，却使他显得不怒自威，一脸霸气。

我想：“这个人只怕不简单。”

与他相对而坐，就少不了要与他交谈。才知道长相威猛的他却很健谈，于是关于他，我就知道得更多了。

他原来也是华容老乡，在长沙市公安局当公安，不过，因为身体的原因，已经内退了。

我问他：“你是华容人，怎么会跑到长沙当公安呢？”

他说：“我1982年参军，当兵才三个月，部队就开往了中越边境的老山前线。”

我说：“你今年多大了？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在读高中，中越边境正在进行一场战争，叫做‘对越自卫还击战’。那时的《长沙日报》的头版，每天都会登出整整一个版面牺牲战士的相片，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与我们同龄。每张照片下面都有简单的生平事迹介绍。我当时十分痛心，非常替他们感到惋惜：和我们一样的青春年华，我们坐在书声琅琅的教室里读着春花秋月的诗句，而他们却永远地长眠在那远离故土的南疆！”

男人听我一席话，沉默了片刻，说：“那一年，我刚刚十八岁。”

我说：“哦，我们是同龄人，你只比我大一岁。我还以为你快五十了呢！”

他接着说故事。

“当兵三个月我们就上去了。有一次，我守在猫耳洞里，观察着对面的敌情。忽然，看见那边密林里隐隐约约有动静。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见对面密林里猫腰钻出一个赤luo着上身的年轻女子，东瞅瞅，西望望，见没有异常情况，就朝边界这边跑过来。我心里纳闷儿：‘要干什么呢？是想上哪儿方便吗？’那女子迅速地钻入了另一片密林里，我马上悄悄地跟了过去，却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正在我犹豫的一瞬间，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猛一回头，看见又一个女子赤luo着上身向我猛扑过来，从后面将我紧紧抱住！与此同时，窜进前面林子里的女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杆上了刺刀的长枪，转身端着枪迎面向我刺来。”

他指着自己的头部、颈部、肩部说：“这里，这里，这里都挨了刺刀。那后面的女子他妈的真力大无比，我一身蛮力竟也奈何她不得，被她紧紧箍住无法脱身。这时那持枪女子对准我当胸又是一刀刺来，我慌忙用手去接。我双手死死握住刀刃，猛地一转身，将身后的女子甩向身前的敌人，敌人顺势抽刀，我的双手顿时血流如注。此时，我的脸上，身上，手上已是伤痕累累，眼前一片红色，几乎看东西不见了！在挣脱敌人的那一瞬间，我本能地撒腿狂奔，迅速撤回了自己固守的猫耳洞。”

“猫耳洞，洞仅容身，居高临下，隐蔽性强。躲在洞里，能观察到前后左右的敌情，敌人却无法看到我们。在老山上，几乎是一人一洞，洞里贮存有压缩饼干、饮水等。进可攻，退可守。敌人见我已躲进洞内，一时也奈何我不得，只得仍然躲进对面的林子里去。”

“身负重伤的我躲在洞里动弹不得，日夜以压缩饼干充饥。最后几天断了水，我不得不喝自己的尿求生。直到十二天后，部队整体向前推进1000米，肃清了对面林子里的敌人，我鸣枪报警，才被战友救了下来。”

他指着自己的一身伤疤，娓娓述说着那如烟的往事。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是我的同龄人啊，才四十岁年纪，看上去竟是饱经沧桑，有如半百老人了。

我笑着问他道：“有了那么一次经历，是不是以后看到了女子出门方便，也会令你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呢？”男人尴尬地笑笑，同行的家人也都忍不住笑了。

高个子接着说：“在部队里干了十几年，后来转业就到长沙干上公安了。”

这时，桌上的瓜子、水果吃得差不多了。孩子把果皮、瓜子壳等装在塑料袋子里，打开车窗就要往外扔。

我忙制止，说：“丢列车上有人清扫，丢外面就污染环境了！”孩子将垃圾袋收了回来，重又放在桌子上。

那男人说：“你从这个车窗丢东西出去，可能会从后面的窗口飘进来呢！”接着，他又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有一次，我一个人穿便服单独外出执行任务，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我将吃剩的果皮、瓜子壳等也是像刚才那样漫不经心地朝窗外一扔，哪知又被风吹进了后面的窗子里，我还不知道。突然，从来后面窜过来四条汉子，为首的冲上来不由分说就一左一右给了我两个耳光，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本能地回了一句：‘什么回事？’那汉子张口就骂：‘畜生，还敢顶嘴？’挥起巴掌又要打人。我霍地站了起来，一个直勾拳朝那汉子当胸打去，只一招，就将那两百斤的汉子打得扒地下‘嗷嗷’地叫着，动弹不得。”

高个子得意地笑了笑，说：“你想我一个当兵的出身，正是年轻气盛，这一拳下去哪里还有轻重？他们同伙一见为首的吃了亏，同时抽出尺多长的杀猪刀向我砍来就要取我性命。我随手从腰间摸出手枪，朝天就是一枪，‘砰！’打在车顶的灯管上，击得碎玻璃四处飞溅。那几个家伙到底给震住了，刀举在半空中就停在了那里。听到枪声的乘警迅速赶来，将那伙歹徒制伏，然后问我情况，我收起手枪，掏出证件递过去，说：‘长沙公安，执行任务。’乘警向我敬了个礼，押着那帮坏蛋就走了。”

听了高个子的故事，我觉得他挺神气的。虽然是同龄人，可与他相比，我的经历就不值一提了：从家庭到学校，从学校到单位，平平凡凡几十年，风平浪静，波澜不兴。而他的故事，无疑深深地吸引了我。

日渐西沉，霞光万里，718次列车终于到站了。同行旅客们又不慌不忙、秩序井然地依次下车、出站，各各奔向不同的方向。

我们依依惜别了那伟岸的男人，像是辞别一位认识多年的老友。

挥手，再见。

“祝一路顺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