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呆,小呆。小时候,村民们看着他屁颠屁颠地跑,这样叫他。
老呆,老呆。大了,村民们这样叫。他知道,如果老爹没有死,人们还会叫他小呆。
父亲是秋天走的。老爹得了急性肺炎,等小呆横冲直撞在大雨滂沱的泥泞中,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爷爷哭奶奶地借到200元钱冲回家时,那个被村里人称做“赤脚大仙”的乡医叹了口气,唉,埋了吧。老娘哭瞎了眼。小呆没有哭。睁着大大的空洞的眼神,看着父亲彻彻底底地咽气。然后,小呆转身冲出家门,在大雨中疯也似的狂奔,边锤胸膛边敲脑壳。村民们以为他疯了。
小呆爱老爹。
一觉醒来。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乡人,也依旧是乡人。唯一不同的,小呆出门再也没有人扯着嗓子喊:“小呆,小呆。来!给爷唱支《我是小狗》”。村民们改口了,叫他老呆。老呆,老呆。真是长了个瓜脑袋。
老呆,老呆。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念这话的时候,目光涣散呆滞,嘴角上扬起淡淡的好象水粉画似的微笑。几个闲人又会笑着说,瞧,老呆又思春了。
老呆是个顶憨厚,顶诚实的人。弱智到别人卖了他,他还会帮人数钱并且为自己救活了一条人命而觉得万分欣慰。白痴。村里那几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时常挤眉弄眼地奚落他。
那年,他整好20岁。
老呆家更穷了。家里除了两条长板凳外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那栋土砖屋的屋顶老早就破了个大窟窿,可是他们买不起水泥去修补。老呆和瞎眼老母亲总是为了最后一个窝窝头分给谁吃而推三阻四,互相推让。老呆就说,娘,那我们平分吧。然后他掰下一大半给了娘,自己把那剩下的一丁点儿渣渣子一口吞下。边吞着,豆大的泪珠子就顺着腮边滑落了下来,默默地流进嘴巴里。他心里想,幸好娘看不见。然后,老呆又立马会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子。幸好?老呆哽咽了。嘴巴里,咸咸的。
村民们更多还是很好心的。他们经常来串门。提着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大多时候是油饼,面条,锅巴之类的食物。好心人会在屋里仅有的破板凳上摇摇晃晃地坐一会儿,朴素地对老呆他娘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微笑着端详着老呆。摸摸他的脑门,语重心长地叹口气,真是好孩子……
村里实行土地租赁制度,有几亩鱼塘要拍卖。还剩最后一方时,村长老王蹲在门槛前叹息着,点着了一杆老旱烟,哎——给老呆家吧。老呆兴高采烈千恩万谢地签了合同。村长拍了拍老呆黑瘦的肩膀,好好干。老呆很是能吃苦,起早贪黑不顾严寒酷暑的。就连下雨天也要急迫的往鱼塘跑,看看他的命根子是不是冻坏了。老娘也不闲着,老呆在鱼塘边搭了个简陋的窝棚。当他有事情要走开时,老娘就在那守着。当有邻村的淘气的小孩儿来偷钓时,老母亲一听见响动,就轻轻地呵叱几句,孩儿哦——快跑哦!水里有妖怪哦!小孩儿们也多半是闹着来玩的,早就一哄而散跑开了。老呆回来听说了就憨厚的嘿嘿傻笑,这种事情我小时候也干过的。
第一年下来老呆赚了,除去承包费,水费,电费,饲料费,老呆盈利5000元。老呆握着村长老王的手,不住地颤抖。眼里噙满了泪花。瞎眼的老娘也在一边不停地鸡啄米似的鞠躬,谢谢党啊!谢谢村长啊!老王扶起了老母亲,大娘,别谢我,要谢就谢全村的老少爷们,要谢就谢你们家老呆,那么老实能干,肯吃苦。村长又摸了摸老呆光秃秃的脑门,语重心长的说,长大了啊,一切都好了!老呆和瞎眼的老娘哭作一团。
云散了,天晴了,乡间的青山绿水更加明媚了。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老呆家已经活得有些滋味了。至少每有乞丐路过讨饭时,老呆总会赶忙从橱柜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个馒头用干净的纸包好,然后冲出家门塞到乞丐的手里转身就走。他想,穷人也是有自尊心的。他知道。
二十五了,老母亲说。二十五了,村里的老大娘说。是啊,二十五了,老呆心里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娘总爱干瘪地嘀咕着,唉!要是在进棺材前能看看我的孙儿,死也瞑目了。老伴儿啊,你说是吗!。然后老呆娘就会点上一柱香,摸索着跪在观音像前,在烟雾缭绕的香气中诚惶诚恐地祷告。老呆娘还会颤巍巍地摸着老呆的脸,自言自语地说,老伴儿啊,咱家的娃儿长大了。你看这模样,就像和你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老呆就会一动不动,双眼含着泪盯着老娘空洞的眼睛。心里想,爹啊,您在下面还好吧。孩儿我长大了。我会照顾好娘的。
老呆娘托了媒。媒人给介绍了几个姑娘,可是都吹了。人家黄花大姑娘一听说是村里的老呆家,没等媒婆说第二句就硬拖滥拽地把她们赶出大门外。老呆,就是那个穷了吧唧只能稍解决点温饱问题,一天到晚憨头憨脑地,只会嘿嘿傻笑的呆小子?算了吧,俺还不想赔嫁。老呆娘急了,才几天功夫头发就白了一茬。老呆心疼啊,整天蹲在家门口,拼命地吸着老爹传下来的那杆老旱烟。“吧哒——,吧哒——。”
院子里,悠悠然走来一只大花公鸡,在老呆和他瞎眼母亲面前晃啊晃的。身后还跟着一只母鸡。“咯咯哒——,咯咯哒——。”母鸡要下蛋了。
近来老呆娘变了。老是向老呆要钱。老呆问,老娘就说,老呆啊,你还小,娘帮你把钱存上。以后好找媳妇。老呆不说话,把赚到的钱分毫不差地交给老娘。老娘伸出手指蘸一点唾沫,颤抖着一分一分地数。数完了,小心翼翼地埋进内衣底层。然后老呆娘就会安详地看着老呆,喃喃地说,快了,就快了。老呆一头扎进老母亲单薄的怀抱,嘿嘿地傻笑:“娘,你对俺可真好!”老呆娘就慢斯斯地整理着老呆蒿草似的乱蓬蓬的头发,爬满皱纹的慈详的面容带着微笑。老呆真的很憨。
(2)
那天,下着雨。瓢泼似的大雨。天,阴沉沉的。
老呆忙完了活,披上那件旧蓑衣。哼着《革命军进行曲》轻快地往家赶。
自从爹死后,老呆已经学会了怎样照顾这个家。憨憨的老呆为人诚恳,真实,村里的老少爷们有个什么事,总会大声吆喝着:“老呆,来咧!有事情麻烦你啊!”然后望着老呆素朴地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老呆就这么乐此不彼地忙活着。锄完了自家的草,总想着去帮东家浇浇水,帮西家修修枝。老呆始终记得父亲说过,助人为乐,自得其乐。虽然不怎么明白,但是他知道,老爹的话该不会错。老呆常说,如果没有大家,就没有我家的今天。
老呆前脚才踏进门,瞎眼老娘就一把把他拉住了。神秘地说:“老呆啊,快,快上里屋看看。娘给你个喜庆。”
就在说话这当儿,老呆隐隐约约听见里屋传来女人嘤嘤地哭泣声。老呆掀开门帘走进里屋,凌乱的土炕上坐着一个女人。顶漂亮,顶时髦的女人!唇红齿白,五官秀丽,烫卷着一头金发,身材高挑。她上身套了件奶白色低胸体恤,下身穿天蓝色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青色软底松糕鞋。宛若天使下凡般妩媚动人。老呆愣住了,傻傻地站在原地。
老呆从来没见过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走进过自己的破屋子,就是上大街他也从不敢这么瞧着一个女人如此长的时间。他在心里暗骂,老呆,不准看,你他妈的就是一流氓!时间凝固了那么两,三分钟的光景吧,老呆醒过神来,他这才注意到,那女人正哭得稀里哗啦,伤心得紧呢。看见眼前的情形,老呆小心翼翼地挪到女人面前,递给她一张粗糙的卫生纸(农村一般都用这个,抖一抖还会直往下掉渣渣),支支吾吾地问:“小姐,恩……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女人拿着纸胡乱地往脸上一抹,边号啕大哭着,边用手一指门外:“ 你娘,她 ……呜呜——”她哭得伤心了。
老呆一个箭步蹿出来,急冲冲地问老娘:“娘,她,她是怎么回事?”
“嗯,娃儿,你还满意吗?还中看吧?”老娘摸着老呆的头,幸福地笑。
“哎呀!娘!我是问你她从哪儿来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老呆急了。
“噢,她呀,娘买的。花了5000多呢,那,就是我帮你存的那些钱。”
“什么?娘,你……”老呆心里一阵紧慌,呆住了。
“村东头老张说了,这是最漂亮的一个啦。娃儿啊,她,她还行吧?就是性子坏了点。”老娘还在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老呆的脏头发,满脸慈祥。
“娘!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可是违法的!我以前听村长说过的,国家禁止买卖人口。”老呆发狂了,声色俱厉地冲着老娘吼。打从老呆记事起,这是头一回。
“什么?老呆啊,这怎么可能,我们可是掏了前钱的……”瞎眼老娘不解地嘀咕着。
“算了,娘,我们放下这个先不说,你说你把人家姑娘买回来,人家就不是父母生爹娘养的?人家的家人就不想她?”老呆很有些义正词严地望着娘。
是的。老呆倒是很明白其中的辛苦,特别是爹去了以后。
“这……”老呆娘愣住了。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悔意。
“可是,那钱……”
“娘啊,别提这个了。良心上的舒坦是花多少钱都买 不来的呀……”
“哎——只怨我。可是,老呆,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可以送那女娃儿回家了啊。”
“没办法了,娘啊,你也不要太后悔了。我们现在只好把她暂时留在家里了,等钱攒够了,就送她走。看来我要好好地忙一阵子了,咳——得加把力!”老呆低着头,坐在床沿边,手里不停地揉搓着床单的一角。
这时,里屋的女人突然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老呆和他娘面前,她已经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女人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声调哽咽地说:“你们,你们真是好人那!谢谢了,谢谢你们。我……回去以后,我一定把钱双倍奉还。”
老呆娘急了,赶紧叫老呆把那女人扶起来。
(3)
原来,那个女人名叫思雅,是刚刚大学毕业在县城里教书的小学教师。她是在去邻县老同学家闲逛的时候,被一伙人贩子拐走了的。后来几经倒手卖给了村东头的老张,才发生了后来的一幕。
老呆,老呆娘和思雅商量好了,以后就说思雅是老呆的远房表妹,在外面呆得久了,回来认认生。这样好遏制村里长嘴妇们的闲言闲语。老呆呢,就趁这段时间好好忙活一阵,凑足了路费好让思雅回家。
思雅很勤快,什么活都要抢着干。刚开始只是在家里忙忙家务,陪着瞎眼老娘唠唠嗑,后来就想着要帮老呆去责任田里忙活忙活了。锄锄草,拔拔苗,浇浇水,忙得不亦乐乎。好像她骨子里就不是个城里人,倒更像个农活一把手的乡下妇女。
老呆每次总是制止她,别!可别累坏了!你还是在家里好好休息吧。地里有我就行咧!然后老呆就望着思雅憨厚地笑。边笑边揉搓着衣角。满脸红的啊,就像秋天树上挂着的大红苹果。呆瓜瓜的,红扑扑的,老可爱了!
其实老呆是顶喜欢思雅的。他总是忍不住想偷偷地瞅瞅思雅,看看她在干什么,是在笑呢,还是在发愁。思雅的一举一动,思雅的音容笑貌,甚至思雅的模糊的背影,都让老呆在梦乡里魂牵梦萦。
但是老呆从来不敢说。就是当思雅无意间转过脸来瞥他时,他也总是立马把眼神移动开,神色慌张地去忙了。思雅就笑,捂着肚子笑得面若桃花。
老呆知道,他也许配不上思雅。就像教私塾的老先生说的,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老呆默默地在自家的田地头栽下了一棵杨柳树。思雅问,老呆就红着脸支吾着说,你老是来田里帮我干活,以后这棵树苗长得老高了,就可以给你遮荫了。你就坐在这棵树下休息,俺不要你干活。你看俺这粗手大脚的,一个人就够了。
思雅顿时热泪盈眶。但她旋即一把将眼泪抹去,强装笑颜。思雅用手指一点老呆的脑门,怎么?你想让我在这里呆一辈子啊?等你这棵树长大,我早就不在了。
老呆愣在那里,半天不说话。
老呆还是把那棵柳树苗种上了,而且每天照顾得很勤。就像照顾死去的老爹的枯坟一样上心。老呆啊,还是义无反顾地憨。
西瓜上市了。老呆家没有那么多余钱买。但是老呆知道老娘爱吃。他也寻思着,这大夏天的,城里的人应该很爱吃点西瓜来消消暑吧。他就时不时地这么挂念着,忽然计上心头,他有了主意。
老呆低声下气地央求瓜农小五子,请求他给一麻袋西瓜,来年自己去给他义务帮一个月的工。小五子思量再三,终于答应了。
临走时,小五子半开玩笑地推搡老呆,去,去,去,回去给你那漂亮的表妹老婆讨功去。老呆就扛着麻袋“哼哧--哼哧--”地往家赶,边走边嘿嘿地傻笑。老呆的心里,乐开了一朵鲜艳的山药花。
(4)
老呆娘对思雅可好着呢,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闺女还要实贴。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是先给思雅。老娘还爱和邻家老婆婆闲聊,哎——我们家老呆啊,啥时候有这么好的福气娶了思雅女娃儿作媳妇,我老婆子就算进了棺材也瞑目了啊……
思雅温顺地把头埋进老呆娘单薄的怀抱里,幸福地笑……
那天,是思雅来后第三个月的一天。老呆忙活了一整天了,他照样哼着那首老歌,屁颠屁颠地走在那条熟悉的田间小路上。不时地,停下来对着忘记了时间还在地里忙悠的农人大声吆喝:“嘿——回家喽!天都要黑了!今天忙活得不少啊!”再么就和过往的老少爷们唠嗑几句,谈谈农活收成,小孩女人。
思雅来后,老呆的生活就是这样,轻快而充实。就像田地里正灌溉着的毛渠,载着水,清澈奔腾地流向远处。
回到家里,眼前的一幕可把老呆吓惊了!村里的恶霸公子哥王永正在欺负思雅!他一边撕扯着思雅的衣服,一边恶魔般淫荡地放声狂笑。思雅凌乱着头发,眼睛里强含着泪水。她无力地挥舞着拳头,嘴里嘶哑地叫着,魔鬼!你这个混蛋!滚开!
一边,瞎眼老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老呆只觉得一时气血翻涌,全身的血液都横冲直撞地涌向脑门。他一声暴喝:“住手!”随即一个虎拳把王永打倒在地,那贼子卧在地上哼哼唧唧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看来老呆是真的生气了。
已经回过神来的老呆心疼地帮思雅整理好衣服,理顺头发,然后扶起刚才清醒的老娘。老娘不住地哭喊着:“造孽啊,造孽啊……”
思雅一头扎进老呆的怀抱,颤抖着肩膀,抽泣着:“老呆,幸亏你……我,我要嫁给你!”
那一刻,老呆幸福到要死掉。他嘿嘿地傻笑着,全然没有发觉恶霸王永已经爬了起来。就在这当口,王永一个箭步蹿上来,拿着个板凳就朝老呆头上盖!说时迟,那时快,平时看起来憨憨的,动作慢腾腾的老呆竟然一闪,护着思雅退到一旁。然后拦腰将王永抱住,抢下板凳,死死地扣紧他的手腕,疼得王永一个劲地呲牙咧嘴,大声地求饶。
“为什么?你怎么能……能欺负思雅呢?你这个禽兽不如的色狼!”老呆涨红着脸,气呼呼地,竟然语无伦次。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她……”王永又暴露出了他那副奴才似的狗嘴脸,用手一指思雅。
“她是你娘买来的!”
王永冷笑着,厚颜无耻地说:“快放了我,否则我就去揭发你们,告你们拐卖未成年少女,那可是要做一阵好牢的哟!”
(5)
王永逃窜走了,老呆和瞎眼老娘却沉默了。
是啊,是时候了。
思雅哭闹着不肯走。她对瞎眼娘说,大娘,我还要做你的儿媳妇呢。老呆娘高兴地合不拢嘴,她摸索着找到一柱青香,点上,插入盆子里。顿时,小屋里烟雾缭绕,其乐融融。整个小屋,灌满了温馨。
老呆说,娘,你看你,又来了不是?思雅如果现在不走,以后会有很多麻烦的。再说,思雅还可以回来的呀。
老呆点起了那杆老旱烟,一个人倚在墙边,闷头闷脑地吸了起来。“吧嗒--吧嗒--”老呆满脸愁绪,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
临上车时,瞎眼老娘和思雅抱做一团,哭得紧伤心。老呆在一旁低着头,手不停地搓捏着衣角。
火车鸣笛了,思雅一把抱住老呆,伤心地说:“你照顾好咱家娘,我会回来的 ,在家里等我 。”
“好,好……路上小心。”老呆没有读过几本书,憨头憨脑地,只会颤抖着嗓音重复着这几句话
夜深了。起风了。窗外,皓月当空。农村的夜景特别地清新,特别地秀丽。一尘不染的,一片一片地在皎洁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里,山清水秀,日丽风和,完全没有大都市的喧嚣和繁复。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得那么的单纯憨实,像极了老呆。
我们的老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已经好几晚上了。他默默地想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过去;想着瞎眼的老娘,破旧的土屋;想着村里的老少爷们,田里的柳树苗。但是更多的,他不能自已地念起思雅来了。
老呆想念思雅的勤劳吃苦,想念思雅的敢爱敢恨。思雅路上平安吗?她到家了吗?她跟父母讲明白了吗?她父母同意吗……
老呆彻底地失眠了。
还好现在不是特别的春种时节,农村也没有那么忙碌了。村长王大伯说了,来年鱼塘还给老呆家,只要他肯吃苦,日子一定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呆心里那个喜庆啊,整天只会对着村里的老大爷嘿嘿地傻笑。然后帮忙剪个果枝,搬搬砖头什么的,干得可勤咧!
可是回到家,有时候瞎眼老娘有意无意提到思雅,老呆也会蹲在墙根愣上好一阵子,然后失魂落魄地朝田里跑。他要去看看柳树苗,到底长高了没有,还是就那么安静地死去了。当然幸运的是老呆每次都会发现柳树苗绿荫盈盈,长高了一截的。他就如释重负地叹口气,默默地坐在田埂上看月亮。心里,好像撂下了一块大石头。
老呆抚摸着柳树轻柔的枝条,心里念叨着,长啊,快长啊,长到可以遮荫就好了。那柔柔弱弱的柳树条儿,也知人心意似的在风中舞蹈。好像借着风的力道舒展的空儿,也拉长了那么一两寸。
时间,老牛拉破车似的摇晃了一年。
老呆显得老气了许多。本才二十六,七的壮小伙,竟生出了半头的白发。皮肤粗糙无光,眼神黯淡,嘴唇干裂,按乡下人的说法,那整个“一条死鱼”。老呆娘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敢多提,也只能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哭一阵,向老呆死去的老爹求个保佑,祷个平安。
可是忽然有一天,思雅竟然回来了!
那天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老呆正汗流浃背地在田里播种。忽然,隔壁的小李子在田埂上大喊,喂——老呆,快!快回去看看,你表妹又来了!老呆一听,愣了半晌,然后连草帽也顾不得脱,直直地奔向家里。他边跑边嘿嘿地傻笑,上地的人都很奇怪地看着他。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天,老呆盼了好久了!
(6)
老呆和思雅抱作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呆娘也在一旁落着泪,口里喃喃地低语着:老呆爹啊,你可开眼了。
原来,思雅是顺利地回了家的。只不过她回去后和家里人一商量,父母都不同意思雅和一个乡下穷小子谈恋爱,还把气呼呼地准备私逃的思雅囚禁起来,说是让她冷静一阵子。后来思雅几次想要自杀来威胁父母,这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疼女心切,终于妥协了。但有一个条件:如果他们的事成了,老呆和娘必须搬到县城里住。
老呆和娘思量了半天,终于点头答应了。老呆说,在住一阵子吧,等我再为乡亲们做几件实称事。如果没有村里的老少爷们,我,我老呆就没有今天呐!
村东头老张被抓了,是老呆报的警。他劝了老张好几次,让他去自首,可老张总是不屑一顾地说,屁大点事,啊?再说我又不是主犯!后来老呆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公安根据老张交代的线索,成功破获了一个特大拐卖妇女和未成年少女的犯罪团伙。老呆因此受到了表彰,还上了电视。这可是人生头一回咧,老呆心里那个高兴啊,跟吃了蜜似的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老呆不知道,他错了。村里的人开始奚落他,瞧不起他。见面了再不会喊:来啊,老呆,给俺帮把手!而是轻蔑地对他白眼,然后哼着气说,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大家那么帮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想出风头也不是这么个法吧!就连平时对他顶好的王大伯也叹着气说,娃儿啊,你,你不该管这档子闲事啊……憨憨的老呆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会默默地蹲在墙根发呆,时不时地抓起一颗石子,狠狠地扔向近处的土堆。
老呆疑惑极了,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了?难道真的不该管这件事?难道自己真的是忘恩负义?他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可是就在老呆想到这当儿的时候,又一件祸事,或者可以说是喜事,悄悄地降临了。
(7)
宁静的夜晚,月光还有些皎洁。时不时地,一两片浓重的乌云忧伤地飘面而过。看来,风雨不远了。
瞎眼老娘和思雅睡在里屋,他们轻轻私语着,谈着女人的心事。老呆呢,在外屋早已是鼾声如雷。忽然,瞎眼老娘触碰到思雅脖前挂着一枚圆圆的项饰,便问道:思雅哦,你可真好命啊!这个东西是父母送的吧?
我也不知道啊,大娘,自我出生起这枚铜钱就一直跟着我了。思雅娇嗔地说。
铜钱?你说是一枚铜钱?来,思雅,让大妈仔细瞅瞅……
思雅拢了拢头发,把那枚铜钱托到老呆娘的面前。老呆娘捏着铜钱,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月光下,可是好像还是看不清,于是她颤巍巍地反复摸索着,把铜钱立起来,又翻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印记。
思雅……我好像还是看不清,那……你能告诉大娘,这铜钱上刻着什么?
恩,挺模糊的,好像是“小花”两个字。思雅仔细看着那枚老旧的铜钱,淡淡地说。
老呆娘一听,全身都僵住了,眼睛呆呆地盯着思雅,嘴唇乌黑,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老呆娘一把搂住思雅,大声哭喊起来,娃儿啊,我的好娃儿啊!我找得你好苦呐,我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思雅一个激灵推开老呆娘,愣在了原地。
二十年前的一幕,闪电般投影在浮云满满的云际:老呆家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了,爹和娘跪在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孩面前,旁边,是6岁的老呆。娘颤抖着双手给那个女婴戴上了家里仅剩的一枚铜钱,哭着说,孩儿啊,你千万别怪娘狠心哪,要怪只怪你命不好啊,生在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要怪只怪你……是个女娃儿啊……然后,那个女婴被送走了。老呆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什么都不懂,只是在另一个老伯伯来抱走小婴孩的时候,默默地拉着她的小手,好久都没有松开。
当娘告诉老呆真相的时候,老呆马上就蒙了。后来他一转身,发疯一般冲出了家门。外面下着雨,很大。老呆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雨和泥,漫无目的地狂奔。他想着,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以后该怎么办啊!爹——娘——思雅在身后拼命地追喊着,哥,哥……
雨停的时候,老呆和思雅在雨中相拥而泣。老呆说,妹子……哥,哥以后会照顾你的。老呆还是那么憨,憨得小草都笑弯了腰。
(8)
所有的事情,包括老呆美好的爱情,都被这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备受折磨的残骸。老呆说,妹子,看,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重又来临了,让我们重新开始……
老呆的爱情,就这么被残酷地终结了。爱情。爱情?是吗?老呆时常想,我有爱情吗?那……
田地头的那棵柳树苗呢,去看时,人们发现它没有人浇水,已经干枯了。黄黄地干子立在那里,枝条僵硬着,一触即断。
院子里,悠悠然踱来一只大花公鸡。它在院子里晃啊,摇啊,然后走远了。身后,跟着一只母鸡。咯咯哒——咯咯哒——,母鸡要下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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