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系的祖宗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重要家产,只有那座土木结构的、历经沧桑的老宅子。要说还留下别的什么,那就是我身上流着的血脉了。这血脉中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迹,总难以拒绝平庸,即使追上八辈去的老爷爷王中侯,作为明朝末年的一位进士,还没来得及加官进爵,那朱皇帝创建的明王朝就土崩瓦解了,清兵入关后的许多年,他才被乾隆皇帝任命为候选训导。他只留下来一个空虚的名字写在家谱上,供后代子孙们说“我们祖上曾经出过进士和候选训导”,以空洞盲目的引为自豪。王中侯也是有著作手稿和书法作品的,可惜全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所以我没读过他的一本书,没见过他写的一个字,就连他的稗史轶闻也知之极少。奇怪的是,与王中侯老爷爷同时代的、同是明末生员的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我却读了不知多少遍。我的血脉中到底有没有他的进士遗传基因我不知道,就好像如今的中华儿女不一定人人都有黄帝和炎帝那聪明才智和恪尽职守的遗传基因一样。所以我对于那处老宅子的出卖也就并不觉得有多少对祖宗的不屑了。
卖掉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宅子,这在人生旅程中算得上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事件,对于住在城里的我来说,更应是一场撕心裂肺的伤痛。此种伤痛该是源自童年时的记忆。那记忆是美好的、纯真的和绿色的。我小时候的玩耍和读书,都是在这座老宅子里进行的。那时候,我看着它非常高大,高大得可怕。我觉得那屋里的冬天很暖和,暖和得白天不结冰。我觉得夏天的屋里很凉快,凉快得懒地出门。一个新买的陶碗陶盆、柳编的筐子篮子、麦草编的蒲团儿、父亲买来的欢喜团儿、亲友送来的山楂石榴软枣柿饼,都是那么新鲜好玩和香甜。那深刻的美好的记忆,一直伴随我走过了大半生。老宅子的西面有一个水湾,呈三角形,人们都称它为三角湾。我小时候觉得它就是大人们口里说的大海,因为它曾经淹死过许多孩子,也淹死过大人。尤其是下了大雨的时候,满街筒子的雨水都注入到它很大的肚子里,使它就像喝饱了水的老牛一样肥大、壮实和凶猛,人们也就找到了洑水游泳的好去处,于是就下到湾里去玩水。湾边的水很浅很浅,里面却很深很深,不会洑水的人们常常会因脚下不小心滑向深水中而葬身湾中。即使不下大雨,它也不易枯竭,偶然也能淹死人的,你说它深不深,大不大?三角湾的另一个用项就是可供妇女们洗衣服,说是用湾水洗衣服好下泥儿,可以省下许多肥皂。后来,每逢干旱少雨,三角湾的水只剩下一小洼的时候,生产队还会组织劳力去挖湾泥,用以作肥料上地肥田。据说,我们村正因为有了这不易干涸的三角湾,才有了一个好的风水,所以数百年都一直存在着。可是,等我长大了以后,我渐渐发现它原来只是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而且在干旱的时候死水发酵,散发出一种不好闻的气味来。等到我进城后,见了大明湖、卧虎山水库,滔滔黄河,继而见到真正的大海,那心胸开阔得多了。夜深人静“举头望明月”的时候,就觉得我过去对故乡老宅的看法简直是狭隘的无知的和可怜巴巴的。这里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意思,因为我还没有“会当凌绝顶”。那并不遥远的三角湾,那祖宗留下的老宅子,虽然是美好的,但它却只是生命中的一段美好而又渺小的记忆。不过,这还不是我要卖掉老宅子的全部理由。
我要卖掉老宅子的另一个理由可能是为了满足一份“彻底进城”的虚荣心。于是,我那故乡的老宅子是好是不好,从自己的嘴里自觉地说出来,用到一定的地方和场合,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但是我决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假如有人说出我故乡老宅的不逊之语,我定要和他着急一番,非得为我故乡老宅争出个名堂来不可。这不能算邪门儿,因为那就等于咒骂我的祖宗,我岂能容他?这是膨胀了的自尊心和美化了的虚荣心在戒备外来的亵渎和袭击。自尊心和虚荣心互相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匀速直线运动的情结,永远都不会偏离方向更不会逆转。此时此刻,“讲道理”这个词恐怕是用不上的了。这里,此种情结虽然有着不讲道理之嫌,然而它却是理智的甚至是智慧的。这篇小文写在这里,我那故乡的老宅究竟好与不好我已经很难自圆其说。历史的沧桑淹没了多少苦难和艰辛,时光的流逝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就像雪地里的脚印永远不会在雨中再现,这就是我说不清道不明,为了那种惯性的情结而犯惆怅的一个原因。“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来愁去也无法排解那一份份寒冰暑酷的同至和自我龃龉和自我抵牾的心病。
我猜测着,其他的族人们有的可能骂我是大宗族中的败类或叛逆,说我卖了老宅子就刨断了祖宗的根,甚至除掉我的族籍。这不要紧,因为在他们中间更多的是羡慕、青睐和追随者,像我这种“败类”和“叛逆”,过不了多少年一定会成为最先吃螃蟹的精英之一。果然,在之后的短短几年中,村子里几乎每年都出现像我这样的“败类”和“叛逆者”。所庆幸的是,我们都没有走出国门半步,只不过城里有了房子后,那乡间的老宅子没人住,任其倒塌怪可惜的,卖掉之后省下再为他无味地操心罢了。更有,那城里的房子也是座落在中华民族的土地上,并不是在外国,更不是在罪恶的日本土地上。所以我只承认叛逆,不承认“败类”,设若翻开历史的注脚,叛逆不一定都是贬义的。又何况我是在执行父亲的遗嘱?
“你把那老宅子卖了吧,咱不要它了”。
这是我八十五岁的老父亲对我说的话。滂沱大雨的那天,父亲与我同住的那个城里的阁楼开始漏雨了,雨水淋湿了父亲的一只鞋子。父亲抚着窗台翘首朝外面那密集的雨屏张望了一番,叹了一口长气。似乎这场大雨浇醒了他的一份自信,他看了看那淋湿的鞋子,就说了上面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所谓石破天惊,是因为当初他老人家是坚决反对到城里来住的。他说乡里的老宅子虽然不好,可它是祖父物业,万万丢不得的,丢了就成了对不起祖宗的败家子儿,所以他不愿意舍了老宅随我进城来住闲。可是他老人家终于进城了,而且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享受到了乡下人不可思议的市政公共设施和市民的优惠待遇,还看上了自己的黑白电视,一天吃四五顿饭也是有条件的,他就慢慢觉得那老宅子实在是无用的负担。所谓负担那是一点不假的。我本来想找个人免费的在这里居住,可是人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谁也不愿操这份闲心。后来有个人愿意来住了,却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说是住着我的宅子就等于给我看守家园,要我每月付给他一定的看家费,他还要我出巨资对房屋进行维修,这还不算,说是一旦丢了东西或是发生了灾害,一切损失他概不负责。这条件我当然不能答应,只好把门一锁,任它如何如何不去管它。可是这相对原始、空气不对流的土坯农舍,有人住着还能透气采光,不易损坏,一旦锁起门来不居住,里面的桌椅床橱家什被褥都会在雨季里发霉长毛以致腐烂,那房顶的秫秸箔也会糗坏而漏雨,时间长了,房顶就会塌下来,甚至墙体也有倒塌的危险。而我父亲也就为这事成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老爷了。他每到雨季总是念叨那位老宅子的事,我也就按他的意思尽量抽空儿去看看和做一番简单的维修。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奔波辛劳,父亲常常心疼我而过意不去。于是,他就滋生出要卖掉老宅子的念头。这次大雨淋湿了他的鞋子,使他下了最大的决心,说出了这句他原来根本不可能说出的话。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这句话竟成了他的临终遗言。
父亲要卖掉老宅子的构想只是他的一句话,八十五岁的人是不可能亲自去做了,他那话用一个“你”字就概括了对我的嘱咐,是要我去办理和落实他的构想的。作为儿子,忠诚的执行父亲的遗嘱并不容易,是需要有一股义无反顾的勇气作支撑的。我不知我是一个败家子儿呢还是一个听话的子孙,只知道产生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在,泪珠儿不断地从心里流出来,撒落在那片我再熟悉不过的老地方,浸泡着生我养我的抔抔热土,我甚至担心祖宗们的灵魂会化作层层乌云以雷震的形式在空中诅咒我的不屑和不孝。那功不可没的老宅子,当初是多么的温馨和慈善!我又是多么熟悉它?哪个地方放置着什么物件,我曾在哪里玩什么游戏、读书、吃饭、睡觉,甚至哪一面墙的哪一处地方有几个钉子,挂什么东西,都曾经维系着我童年和壮年时的生命希冀,并擦出过闪光的火花。可如今,地是物非,人瘦宅塌,一片片摔碎在地上的瓦,一扇扇裂缝而斑驳的木质门,院子里自然生长出的野草,裸露出的已经腐朽的张牙舞爪的檩梁,屋下面被雨水溅上一截泥土的砖石,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上新筑起的鸟巢,老鼠挖洞拥起的抔抔土堆,构成了我心中的荒凉、苍凉、凄凉和悲凉。
一个个“凉”字化作了一个个邻人的众生相,有依依惜别帮我整理东西的,有躲在墙的另一边偷觑着瞎捉摸的,有眼红毛乍、垂涎欲滴企图趁乱检点儿破烂玩意儿的,有说不友好的风凉话的,可能也有诅咒和唾骂的。总之这是“一锤子买卖”。尽管我信誓旦旦地说着还要回来看他们的话,可总是没人真的相信,大有不愉快之诀别的意思。从他们的目光中我能听到他们在说:“你卖了宅子断了根,再来看我们也没有啥意思了!”“别巴结他,他已经和咱不是一路人了。”此刻,我才意识到,卖掉老宅子就等于被除掉了村籍。这样一来,我那颗本就虚荣的心能不觉得“凉”?
凉归凉,我终于没有丝毫的动摇。我看了它最后一眼,为它即将被买主拆除、夷为平地后重建别宅,进行着最后的恭敬肃穆和庄重的注目礼。然后铤而走险似的离开了已经不属于我的它。我走过那个曾经淹死过人的三角湾时,蓦然发现,它原来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土水坑。幼时那大海般的感觉在我的灵魂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寻觅了。坎坷的乡路颠簸着车中的伤别离,扬起的尘土从车窗那儿钻进鼻孔,令人窒息。然而却并没有打断我对于这段别样乡愁的沉思。
那老宅子和这三角湾应该都是物质的吧,物质不灭呀,原来的它跑到哪儿去了?它没跑,还伫立在那儿,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呢?是的,世界是物质的,物质可以用一个“子”字来概括,因为所有的物质都是分子、原子、质子、中子、电子、光子构成的,那老宅子和三角湾当然也逃不出物质的范畴。精神虽然对物质有反作用,可是他一旦离开物质就不复存在了,说到家,精神也是物质的。有一种不是东西的东西,就不是物质构成的。这东西你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也听不见它,但是它的的确确存在着,宇宙间的一切物质都无一遗漏的受到它一丝不苟的制约,谁也逃不过去。作为自以为主宰世界的人类,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芸芸众生全部无奈的在它的制约下进行着有限的生存、生活、学习和劳动,包括我和老宅子的诀别。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是谁?——时间。新旧概念的时间,左右着我、制约着我。是时间使我忍痛割爱,把祖宗的物业,我的老宅子,无情的,残忍的,足顿胸捶的,卖掉了,卖掉了!从此,彻底做了离开故乡的城市人。
大概,把乡间老宅子舍弃了的进城者不止我一个吧!要不,那城市为啥一股劲儿翻着番的向四面八方膨胀呢?要不,那偌大的城市里,怎么会天天人流如潮呢?如潮的人流来自何处?很可能就是老宅子。可见进城族终究都是老宅子的叛逆者。我还听说,上溯到若干年,土生土长的城市人几乎是没有的。于是,我站在崚嶒的楼顶上,四顾跉竮,沐浴着皎皎白驹,迎着微风,在霓虹灯的频频闪烁中,向着那个方向大声呼喊:“别了,老宅子!”
本文已被编辑[龙翔云舞]于2007-3-14 10:47: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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