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人往往把清明称作寒食节——这是小时候的烙印,至今还惯性的向这一年一度的节日猛冲——即上坟拜土。今年也不例外。
乘公交车、搭出租车、步行,一路走来——向着父母的坟墓。
田野里,嫩绿的垂柳已经绽放出它羞怯的叶片,坟头上,不知名的野花小草,就像被某种有灵性的生命物质所激化,正在吐绿扬花,莫非,那是父亲、母亲的灵魂么?
当年,父亲传给我,寒食节总共四天。清明日的前一天是大寒食,再前一天是一百五,后一天就是末寒食了。一百五是什么?原来,从去年十月一日上坟到现在,已经一百五十天了,应该为先人们“油坟”了。
父亲说的油坟,就是在一百五的这一天,用铁锨铲去坟头上的杂草和荆棘野棵,培上新鲜的黄土,使它焕然一新。就像活着的人未雨绸缪、修缮房屋一样认真,一样仔细。父亲说,死去的人住在地下面,也是需要修缮房屋的。修缮完了,需要“挂瓦”,什么瓦?就是把准备焚烧的火纸取出几张,裁成大约半根筷子长的纸条,有次序地、分散着揞在坟头的各个地方,用坷垃块压住一端,让另一端露着。这样,远远望去,那坟头就像镶了金砖金瓦一样新鲜、壮观和好看。
跟随父亲过寒食是很有节味的。在这四天的节日中,只能吃不加热的、寒冷的食品,不能支锅燎灶动烟火。为什么不动烟火??父亲、母亲只是敷衍着说“平民百姓自古就这样”,“可能与介之推被烧死有关”。他们要我爬上柳树,折一些鲜嫩的柳枝插在大门口,用来营造寒食节的节日气氛。到了大寒食的下午,父亲便领我去祖坟里上坟。
过去,过寒食节的主要玩意是荡秋千(当地称“打悠千”)。据说,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荡悠千可为春耕振作精神。于是,人们在大街上,堵住街口,扎起几个很大的悠千,叫做“过街悠”。大人们便纷纷在这“过街悠”上荡来荡去、飞上飞下“过把瘾”。我父亲是荡悠千的行家里手,他两脚踩住柳木踏板,两手紧抓两侧的大绳,弓着身子反复用力,身体飞腾起来。他从这一端荡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荡回这一端,荡上几回,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与上端系绳的横木持平,下面观看的人一片喝彩。这时,那上端挂着的众多铃铛,急剧的“叮当”作响,煞是风光。
小孩们不敢荡这么大的悠千,便在场院里、天井里、树底下、房门口扎起“小悠千”。妇女们也不寂寞,大都玩“转悠千”。就是撑起一个大车轱轮,周围拴上绳索和座位,坐在里面。用两脚一蹬地,使身体飘摇着转圈儿;有人荡悠千上了瘾,从一百五一直荡到末寒食。四天寒食过完了,到了拆悠千的时候了,还依依不舍。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风俗文化。
后来我还知道,插柳枝、不动烟火、吃凉干粮,原来是为了纪念那个至死不做高官的介之推。
介之推是春秋时晋国人。
晋献公的长子——公子重耳蒙受诬陷,惨遭追杀,不得不多年流亡于列国避难。介之推一直追随着他,为他的生活操劳,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重耳终于回国继任为国君,成为晋文公。他在重赏有功之臣时,许多随他一同流亡的人争相表功请赏做高官,晋文公一一犒赏完毕,唯独落下了介之推。介之推看透了官山炎凉、宦海无德的玄机,决心不做高官。他背起年老的母亲躲进绵山,坚辞不出。后来,晋文公想起了他,却不见了踪影。打听到去向后,带着人马去绵山寻找他回朝做高官,报答他“割股为飧”的恩德。可是介之推却继续躲藏不出。在“一百五”的这一天,晋文公听信谗言,放火烧山,希望他能逃火而出,出任高官。结果,烧山四天,大伙绵延,介之推母子仍不见出来,最后被烧死在一棵柳树下。重耳悔恨不已,只得把他们的尸体厚葬,下令改绵山为介山,又把那棵被烧焦的柳树做成木履备用。晋文公下令,每年清明节前后四天,全国上下禁止烟火,一律吃“寒食”,悼念介之推。同时,晋文公脚蹬柳木木履,朝介山方向拜道:“足下别来无恙?”这就是“足下”一词的出处。从此,插柳枝,吃寒食,不动烟火,就演变成了纪念介之推的寒食节。
“足下别来无恙”的故事,演变成了足蹬柳木荡秋千(打悠千)的玩意。所以,各种秋千的踏板都是柳木做成的,至少应该是木头做的。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芸芸众生,做高官的人是少数。一些高官搜刮民脂民膏,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最终成为历史罪人;有些人做了高官,因伴君如伴虎,往往难逃“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悲惨结局;有的人即使想做个包拯那样的清官,在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拍马溜屁、混而不清的官场中,你能坐得牢?所以芸芸众生大都不愿做高官,甘心过平民百姓生活。就连宋代大文豪苏轼,也曾慨叹,“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既然“高处不胜寒”,那么就“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了。
寒食是一种民族文化。列宁曾说,每个民族文化里,都有两种文化。我们的寒食文化就可分为宫廷寒食和平民寒食。这两种不同的寒食文化虽然都是祭祀,但南辕北辙,“井水不犯河水”。
宫廷的祭祀对象,不再是介之推那种居功不仕的“庸才”,而是已故帝王和为帝王殉难的英烈。在祭祀的方式上,各代不一,变来变去,没有定式,如今只是扫墓和献花圈了。在时间上也不固定,可以按长官意志随心所欲确定日期。
百姓祭祀的对象是平民的父母和祖先,他们不受宫廷的影响,自古至今一直奉行着上坟拜土的方式一成不变。在时间上,一百五油坟,大寒食上坟,也是一成不变。
可见,多变的是宫廷,不变的是百姓。
至于我,没有介之推对君主那样的功劳,但也没有向君主献奸计“火烧绵山”的罪过。冥冥之中,注定了我同天下百姓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做高官,只配做一名草芥平民。每年寒食同百姓一起,在祭祀父母和祖先的同时,悼念介之推。
忽想起,我的父亲、母亲因其没做过高官,身后理应享受介之推那样的祭祀。一切没做过高官的平民百姓,都是应当在寒食节到来的时候,受到后代子孙的悼念和祭祀的。
遗憾的是,过寒食的各种民间风俗,插柳枝、吃寒食、荡秋千等优秀民族文化,已经被不要文化的两、三代人抛弃了。好在,上坟拜土,还在某些尚存良知的人士中,不成气候的演绎着。假若把这一点也扔掉,我们不知道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民族,还有没有民族文化。
我一面思考着,一面为父母油好坟墓。然后,跪下来,烧一陌纸钱,酹一壶老酒,磕几个响头,亲切的叫几声爹妈——我,忧伤的泪水涂满了憔悴的脸。
啊!一年,就像一天一样短暂,倏忽间过去了,今年的寒食节又要到了,我,还得去上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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