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伴我度过了大半生。
《寄生草》,是何人何时所作?我搞不明白,只知道它是一支比较古老的动听的曲子。
刚建国的那当口,村子里在平掉一片古坟堆,新建的土广场上搭了个土台子,在上面演《王贵与李香香》。那戏的内容全忘却了,只记得每演完一场戏就得落幕。那时候没有音响,没有电灯,那唱戏的就得在相对明亮的“回光罩”下面扯开嗓子使劲唱,才能让台下面那黑压压的一片观众听得见。可是每场戏之间落幕以后,满场子黑洞洞的就显得气氛沉闷,村里就把学校的老师请过来,弹奏他的木琴,以作为幕间曲,那幕间曲就是奏的《寄生草》。
就是这支曲子的优美旋律,深深地感染了我、打动了我。我就觉得看戏远不如听这支曲子好,就盼着赶快落幕听曲子。当然,那时我也不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叫做《寄生草》,它的名字是我后来知道的。当场听着《寄生草》,我看着那满天的星星欢快地眨着眼睛,渐渐的,我似乎来到一片茂盛的草地里,那草地犹如雕梁画栋的宫殿一样美丽和壮观。我似乎看见一群美丽的女孩儿跳翩翩起舞,挥动着她美丽的裙裾,是那样飘逸和自如。欢快中带着深沉,孤独中夹着自豪,简直美极了。我对它就着了迷,当晚就学会了用啷噹韵吟唱它。
着迷的不光我一个,我们住得最隔近的五个小伙伴,在后来的几天里,都学会了用啷噹韵吟唱它了。后来,其中一个叫振子的小伙伴,居然用他爹的京胡演奏出来。慢慢的,另一个伙伴东子也会演奏了,使我吃了一惊。他们会演奏,我为啥不会呢?着急了好一阵子,就试探着借用振子的京胡拉一拉。京胡可不是好拉的,乍一拉,那声音无异于黄鼬拉鸡,十分刺耳,气得振子夺过胡琴就把我搡到一边去:“去,你不是拉胡琴的材料!”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挫伤,如同被马蜂蜇了一般的痛。可是我确实一窍不通,自己又没有胡琴,人家又不愿教我拉,我该怎么办?
在五个小伙伴中,我的年龄最小,他们都比我大出一两岁,我长得瘦,又矮出他们一截,在他们面前宛若一只没肉的烤鸡。闹玩拔骨碌、打鞋排、比跑、比跳、比爬树上墙,我都是最后一名,从未超过任何人。学拉胡琴,当然也是垫底的货。可是,那《寄生草》的旋律,如花似蜜的诱惑着我,十分想学会它,无琴可学,又不得法,常常急得流泪。我就想,那胡琴是人做的,人家都能做出来,我为啥连拉支曲子都不能?我的确是很笨,但也不致笨到如此程度。一筹莫展之际,就想首先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胡琴。给父母要钱买胡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哪有闲钱买那昂贵的玩意儿。怎么办?横下一条心,自己制作!
我找来一节竹筒和一截竹杆儿,锯成声筒和琴厅儿,在竹筒上挖出上下两个洞,在琴厅儿上也挖出上下两个孔儿,把两个木头橛儿削成圆锥形的上弦把手,插进琴厅儿的两个孔里,再把一片猪尿泡皮泡在水里浸湿,并蒙在琴筒儿的一端用水胶粘住,这胡琴就算大体上做完了,用了整整一个礼拜天的白天时间。那天夜里我十分激动,激动得难以入睡,后来终于闭上眼睛了,就看见我自制的那把京胡就在面前,顺手拿过来拉了一曲《寄生草》,我又一次的看见天上的星星眨着它欢快的眼睛,一群女孩儿又在那片草地似的宫殿里翩翩起舞,美丽的裙裾飘起来……梦醒时分我还在哼唧着那《寄生草》的旋律。
第二天,我和父亲要来一毛钱,从集上买来了丝弦和松香,从一把旧扫帚上拆下一根细竹条,在灯火上烤着弯成弓子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那东风就是马尾丝。马尾丝再一次难住了小小的我,因为我们家没有马匹,集上也没有卖马尾丝的,只能从那活蹦乱跳的马尾巴上剪下一绺。谁家的马能着你去剪啊?还是我父亲慈善,他答应帮我去找。我这才放了点心。可是我那性子急得很,巴不得立刻就弄到它。等不得父亲弄来,就暂用母亲纳鞋底的一根麻线代替,拴在弓子上试拉,那抹上松香的麻线,虽也发出少许声响,可怎么也发不出好听的声音来。急得我直心焦不耐烦。等待父亲弄马尾丝的时间真难熬,度日如年一般,使我的梦变得晦涩起来。当父亲真的把一绺马尾丝交到我手中时,我激动得几乎要给可爱的他磕三个响头的火势。
啊!我终于用自制的京胡演奏出了那动听的《寄生草》来。
玩这种乐器,小振他们全靠的是那古老的啷噹韵,对于“1、2、3、4、5、6、7,刀来米法骚拉提”他们是外行的,就连小振她爹那老一代的艺人也只是“刘、工、车”加啷噹韵而已,他们全靠自己的耳音。一代一代的优秀曲谱,主要是靠口传口、琴传琴、靠灵敏的耳音传递到如今的。据说,小学老师在戏台子上弹奏的那木琴,也是没有曲谱的。我在学校里学过极简单的乐理知识,加上我的耳音比他们还要好一点,所以我就比较快的学会了那只动听的曲子。每天放学后我就和那宝贵的胡琴儿粘在一起,直到睡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它。母亲觉得我能用这粗造的竹筒子拉出调门儿来,大为震惊,不断的鼓励我说她最爱听这支曲子,而且即使我拉到半夜她也从不嫌烦。她甚至仔细欣赏着我的一举一动,陶醉在我是她的最高杰作上。是的,她含辛茹苦的把我养大,到现在,我已经能凭自己制造的胡琴,为她奏出曲子来,她怎能不陶醉呢?在她看来,听我奏《寄生草》就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就是我对她很好的回报。她说;“可不孬了,没寻思,你还不是傻瓜,挺聪明的。”在母亲的鼓励下,我慢慢学会了小振会拉的所有曲调。
可是,我在家学拉胡琴儿,都是把声音调得很低很低,外面的人不大容易听见,很有点儿不声不响的做贼味道,即使小振他们也是决然不知的。
一天晚上,我在家听到外面有人拉胡琴,一听就知道是小振拉的,我听他拉的一段曲子少着一个过门儿,我鼓不住了,来到街上凑热闹。一看,我们几个伙伴都在这里。当小振又拉到那个少一个过门儿的地方时,我说,小振,你拉得怎么掉了一个过门儿?小振停下来蛮横地说,你懂个啥?就你能!我说,要不我给你唱唱听,是这样……我就把这过门儿唱了出来。他仍然不服气,大声说,你真能啊,有本事你来拉拉我听听!边说着,就没好气地把胡琴冲我递过来。其他几个人,你嗤我笑地讥笑着说,你当这是闹玩来呀?你要是能拉出这样来,我们就给全村里的狗都穿上红棉袄!哈哈!面对羞辱和狂笑,我不理会他们,顺手去接那把我觉得很高级的胡琴,坐在一块石头上就想拉。可是那小振却突然把递胡琴的手猛地缩了回去说,算了吧,你别把我的胡琴弄坏了!紧接着又是一片嗤笑声和奚落话。
对于洗雪这样的一次侮辱,我是第一次胜券在握的,就振作精神冷笑着说,好啊,我要是拉不出这支曲子,我就给全村的狗,都穿上锦棉袄,我要是给你弄坏了胡琴,我陪你十个。一句话就把他们镇住了。他们觉得奇怪,一向饱受欺负的“烤鸡”,今天怎么忽然说起大话来?很想趁机让我出出丑看看笑话。于是那小振就真的把胡琴递到我手里……当然,在我那不次于小振的演奏中——他们傻了。至于他们是否给全村的狗,都穿上红棉袄的事,一辈子也没得到落实。
这次较量,使我在小伙伴们中的地位得到了提高。主要表现是小振经常很情愿的把他心爱的胡琴借给我用了。及至后来,我有机会得到了一把真正的胡琴,我就和小振成了亲密的朋友了,其他几个人,一辈子都停留在那个原始的水平上,没有任何提高。
中国的民乐、曲谱大概都是互相通达的,我从《寄生草》开始,慢慢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二胡、坠琴、板胡、口琴、以至竹笛、箫、一部分打击乐,都成了我手中的驯服工具,我成了围着桌子转一圈的多面手,最擅长于京剧的“包腔化”。在学校办的对外演出晚会上,我就成了这台晚会的主弦儿。等到即将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有一个文娱团体到我们学校招音乐人才,我和许多同学都报了名,经过严格的测试,又是唱、又是拉、又是检谱、又是查体,折腾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接纳我一个,其余的全部落榜。我就成了唯一考上文娱团体的一个学生。
通知书发下来,我交给父亲看,谁知父亲把眼一瞪,把桌子一拍,大声说了三个字:“不许去!”从此,我再与文娱团体无缘了。那学会的初级音乐技能,就像从深山老林里捉来、关进动物园铁笼子里的老虎,随着时间的推移,失去了它原有的野性和涉猎技能。
似箭的光阴,倏忽间过了几十年。在这几十年中,原来我会的很多曲子,大都被无情的时间所淹没,即便还记得一些,也是残缺不全。只有《寄生草》记忆得完整无损,如同昨日。对于乐器,只是偶然间摸一摸,别说比原来进步,就算跟上原来的一停儿也就不错了,拿起胡琴来如同一架屋梁重,笨拙得自己直骂自己,什么指法弓法,一概成了陌生的天书,当年那些京剧的包腔化是多么的熟练啊,如今的它跑到哪里去了?很奇怪,拉起《寄生草》来,却如同轻车熟路,真的很邪门儿。
前几年春天,给小孙子在幼儿园里报了个学电子琴的特色班,这大概是儿子觉得我有音乐细胞,我那小孙子一准会有某种音乐的遗传基因,就想培养他学电子琴。我听了很高兴,高兴之余,立刻亲自去买来一台电子琴,想自己先练练琴,再作孙子的辅导。谁知那两只手,笨得就像木头做的那样不听使唤,只待练了一个月,方才感觉到有一点点两手相随的感觉。当然,我练的那曲子仍然是《寄生草》。此刻,只要小孙子不练,那琴就是我用于消遣的玩意儿。弹着弹着,慢慢的,慢慢的,我陶醉了,手舞足蹈,浑身摇动。遽然中,那遥远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意境——它不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而是,满天的星星欢快地眨着眼睛。渐渐的,我似乎来到一片茂盛的草地里,像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宫殿,一群美丽的女孩儿跳舞似的挥动着她美丽的裙裾,是那样飘逸和自如。欢快中带着深沉,孤独中夹着自豪,简直美极了……美极了……
我忽然觉得,寄生草不是“寄生虫”,而是寄托生命之香草,生命真的最美好,我们要像“口传口、琴传琴”一样的把美好的生命和生命的美好传承下去,就像《寄生草》。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不行!我得把这支古老的、美妙的、如今已经极少有人知道的曲子,传给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世世代代都像《寄生草》那样美好。不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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