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杀夫的女人康慨

发表于-2007年03月14日 清晨7:31评论-2条

1 睡觉是她最大的快乐,只有一入梦,她才能和他相见。在梦里,她和他又回到了童年。她比他大一岁,是同在火车站检煤渣的小伙伴。检煤渣不是他们的职业。她家里姊妹多,穷,上不起学。村子离车站很近,她爸在这小站当临时工,卖苦力。她妈常送饭来车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站长。站长也常给她妈方便,比如让她妈自由进出站台啦,放手让她妈检些煤渣啦什么的。她也跟着她妈进站检煤渣,检煤渣的穷小子当然不止她一个。

铁路警过来了,穷小子吓得四散奔逃,她连半篮子煤渣也顾不得了。一个圆圆脸,脖子上飘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把篮子从警察手中夺过来还给她,还帮她检满一篮煤渣,送她出了站。

他是谁?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小英雄。

2 一天,噩运来了!她爸被警察带走了。据说站长被砍成重伤,砍站长的人是她爸。据说这一切是因为她妈。

她妈住院了,服了毒,没脸见人了。女人的名声最要紧,她妈的名声坏了,是因为这个才自杀的么?

她恨站长,恨她妈。她妈是女人,错总是在女人一边吗?她妈是该死的吗?为什么要死?是结束一切吗?不,死是弱者的报复,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

她和两个妹妹来到医院。她妈没有死,用被蒙住头,却偷偷地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她俩,一句话也不说。

在另一间病房,她看见那个圆圆脸的小男孩走出门来。

“你家谁病了?”她问。

“我爸,他被人砍了!”他说。

“啊!”她怔住了。仇恨取代了友谊,罪恶是大人带给我们的。

“你别难过,我知道是你爸砍的,是我爸做了对不起你爸的事。”他皱着眉头,那神情不象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而是一个思索的成年人。

“你不恨我爸?”她试探地怯怯地问。

“我恨。但不妨碍我们做个好朋友吧?”语气是真诚的。

3 她爸终于判了刑,她成了罪犯的子女,比人低一头。她妈改嫁了,撂下三个“赔钱货”给奶奶。为了活命,她更是拼命地去检煤渣。他放学后也帮她检。

“萍姐,哪天你去看你爸,我和你一块去。”他悄声地说。

“你去干什么?”她不解地问。

“气气我爸。”他一本正经,她却笑了。

她把检煤渣挣来的钱偷偷存下二元,每月15日到城里去探监。为了在交款人一栏里签上名字,她叫他教会她写自己的姓名,名字签得有些歪斜,但极为庄重,每一次都险些划破那纸小票单。

他每次都陪她去探监。一年了,她检的煤渣堆起来该有一座小丘那么高了吧?这也有他的一份汗水。

“啊,我的好朋友,你这情我咋还呀!”这话是从她的心里说出来的。

4 明天他要进城上中学了,学校放假才能回家。这一天到的真晚。她偷偷从自己家里装点炒米、薯干塞在他的书包里。

他们目光相对着。

“萍姐。”

“嗯?”她回避了他的目光。

“你不要去检煤渣了,我把每月的另用钱给你。”他把一包钱塞给她,“我将来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好看的衣服,买皮鞋,‘咯登’、‘咯登’,同城里小姑娘一样。”他说。

她笑了,眼里噙着泪花,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暮霭之中……

5 一觉醒来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她已经结了婚,是遵从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在二间草房里办完了婚礼。一间砌上灶,摆了一张八仙桌当堂屋用;另一间一分为二,内间做了新房,外间留给公婆。白天,夫妻双双下田耕耘,上山砍柴;晚上,她帮公公糊火柴盒子,挣些咸盐钱。以后,夫妻俩克勤克俭添置了些家具,翻盖了住房,屋顶铺上瓦。再以后,她生了个带把的娃,为夫家传了种,接了代。她尽了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她生活平静,无愧于丈夫,但心里总感到缺了点什么。

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她从旧戏中知道中国古代有个王宝钏在寒窑守了十八年;她也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变胡蝶的故事。她从小吃苦受穷,得到一点好处就很容易满足,从来没有非分之想。要说有,那就是希望在睡梦中能见到他。说心里话,她无法从记忆中抹掉他,他对她太有磁力了。她说不清他什么地方好,和丈夫比较,丈夫对她也很好。两个男人都占有她的心,她没有力量挣脱出来。有时候她觉得对不起丈夫,于是就罚誓不再去想他。做一个本份人,心是踏实的。这样,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做过梦。

6有天下午,家里没人,她独自在家洗头。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他。她没想到是他,她的心一阵狂跳。他西装革履,斯文潇洒,比梦中的他成熟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

“你……回来了?”她心慌意乱。

“我大学毕业了,分配在城里工作。”他摸出一张精致的纸片给她,“你进城就来找我,这是地址。”

他要走了,留下一只印刷精美的硬纸盒,她一动没动。不知怎的,她竟然追了出来。他低下头,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一直在等你,谁知你……连孩子都生了!”

她也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了。回家打开纸盒,是一双中跟黑纹皮鞋。她小心翼翼地塞进床底下一个角落里。

7公公生病了,来势凶猛。村卫生院说送城里医院才有治。她和丈夫用板车送病人进城,婆婆在家看小伢子。

三十里山路,走了四个多钟头,算是最快的速度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办理好住院手续,丈夫推车回去了,留下她护理公公。大夫说公公患急性肺炎,最少要住个十天半个月。然而,坐在病榻前的她却另有心事,进城时她悄悄地把那张纸片藏在贴身口袋里。为这事她想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去见他,和他说开了,以后就不再来往。

这天晚上,她侍侯公公入睡了就去找他。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橱窗里琳琅满目的货物,都使她眼花缭乱。她拿出纸片问了五六个路人,才找到他的单位。

他果然单身独处,屋子里很乱,被子也不叠。一种女性的柔情油然而生。她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只听进几个词语:到处找她……给了人家……哭了三晚……

她絮絮地说,就在他进城上中学那年,奶奶把她送给邻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她说,这是命,和他没有缘分。她哭了,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8公公住院期间,她常往他宿舍跑,洗洗涮涮,打掃房间。她的心开了另一扇窗,生活竟然这样美好!

他买来了一大堆时令女装,从里到外。她说:“我都快老太婆了,还能穿这花哨的衣服?”他说:“什么呀!你才——比我大一岁,24吧?”她笑了,穿上银灰色的毛料套装,镜子里映现出一个窈窕的身姿。她发现自己原来也很美,和城里姑娘比毫不逊色。镜子里又多了一个身影,西服革履,神采飘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心底原是朦朦胧胧的感觉,刹那之间变得非常清晰了。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值得为之牺牲一切的人。

她很痛苦,痛苦的不是她依然爱着他,而是她从来就没有爱过她的丈夫这一残酷的现实,而今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对她异常亲热,她一直顺从着。啊,肉欲和爱情是怎样一回事?

9这几天她可是大长见识大开眼界了。他陪她游公园,逛商场,下饭馆,溜马路,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大家都以羡慕的眼光对他俩行注目礼。和他在一起她感到骄傲、自豪,自我感觉似乎她比别的女人还略胜一筹。她得到了心理上的某种满足。

她终于听到他说出她期待已久又不敢听的话了——“我们结婚吧?”

她惶乱地说:“不,他怎么办?”

“离婚呀。”他轻松地说,好象这根本不算一回事。

“不,我和他结婚五年了,还生了孩子。我不能……”

“你爱他吗?”他问。

“我……我们毕竟是拜过堂的夫妻。”

“你呀,都80年代了,还这么封建。你才24岁,往后日子长着呢,就这样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

“再说,”他接着说,“这个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是封建包办婚姻,打离婚包你赢。”

她心里乱极了,王宝钏和祝英台在她脑海里打架。

10公公要出院了,丈夫推了板车来接。她又换上了来时的村姑服饰,推着板车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感到自惭形秽。和丈夫一起走,她感到自卑,感到低人一等。这种感觉,在进城以前从不曾有过。

她思想上的变异,还不仅仅局限于自身的虚荣心上,要命的是,对她丈夫的态度也起着明显的变化。她瞧不起丈夫只会在地里流汗,在鸡屁股里抠钱,左看右看都不顺眼。

丈夫从来就少言寡语,吃完晚饭“叭嗒叭嗒”抽完几袋烟就上床,很快就呼声大作。她心烦极了,等到她倦极欲睡,上床盖上那混合着汗酸味和霉味的棉被时,丈夫已睡醒一觉了,动手动脚要和她那个。结婚五年来,她第一次坚决拒绝丈夫的求欢,没有履行妻子的义务。

11她对丈夫的冷淡,感情上的疏远,干活时又常精神恍惚,丈夫已渐渐觉察到了,认定她有病,要陪她到卫生院诊诊脉。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丈夫只得说:“在家歇着吧。”出门下地去了。她懒懒地靠在床头上,倒象是真的有病。

她听到了外间孩子的哭声,象受到感染似的大滴大滴的泪从眼睛里涌出来,泪水在有声和无声中流淌着,能溶化冰雪,溶化钢铁。那是她的儿子。不,他的儿子!他的骨血!他家族生命的幼芽!

听老辈人酸甜苦辣的谈论,几千年男婚女嫁,大多数没恋爱过,全凭父母说合,明媒正娶,人种不也是一样传到现在?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是女人独有的感情。她想起了丈夫的体贴,公婆的慈祥,儿子的笑脸。她“霍”地下了床,扛起锄把。婆婆在后面追着说:“不舒适就歇一天。”她已跑出老远了。

丈夫惊诧地问:“好了?”“没事。”她给他一个极其温柔的笑脸。

12丈夫一早进城了,他说去买些农药。她把两个人的农活一个人干了,骨头似散了架。太阳当顶,她才扛着锄头回家。她哪里想到,一场风波正等着她。

刚跨进堂屋便感到气氛异常。丈夫不知何时回的家,阴沉着脸蹲在门槛上抽烟。公公坐在八仙桌旁耷拉着脑袋不看她。儿子好象预感到将要有一场风暴降临,偎在奶奶怀里,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八仙桌上凌乱地堆放着颜色鲜明的女式服装,还有她藏在床底下的那双新皮鞋。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这次从城里回来以后,就变得特别敏感,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指指戳戳,仿佛听到他们都在指责她说:偷野汉子,不要脸的骚货……

“哎,格娘肏的!我问你……”丈夫好似换了个人,情绪激动得青筋暴突,指着桌上的衣服粗声问,“这些东西是哪个相好送你的?”

她呆呆地站着,脑袋“嗡嗡”作响,锄头扛在肩上竟不知道放下来。

“问你呐,格娘肏的!”丈夫又吼了一句。

她仍然象一尊泥塑木雕。庄稼汉的鲁莽烈性勃发,抢过她肩上的锄头,照她头上一家伙!幸而公公动作快,用右臂一挡,锄把一偏,抡在她的左肩上,顿时血流如注,她也随着这一锄头倒在地上。

13好事不出门,丑闻传千里。她在卫生院养伤期间,四村八邻已传遍了她偷汉的丑闻。她躲在病床上,开始是阵阵的隐痛和低低的啜泣,紧接着灵魂痉挛,10多年的悲苦象山洪一样从她的心灵中冲了出来。啜泣变成了撕心裂胆的嚎啕大哭。既然忍耐并没有使她得到幸福,又何必仍然在痛苦地忍耐、等待?王宝钏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崩溃了。

对痛苦的忍受,即使一个最坚强的男人比不上一个最柔弱的女人,尤其是充满了传统美德的中国女性,在她们的字典中,只有“忍耐”和“顺从”这两个词。我们眼前这位女人,是在她丈夫最为贫穷的时候嫁给他的。一碗薄粥让给丈夫吃,自己咀嚼着苦涩的红薯叶。除了拜堂时,再也没有穿过新衣服。白天和丈夫一起下田,晚上回家操持家务,侍侯丈夫,给丈夫端洗脚水。在忍受着贫穷的同时,忍受丈夫的折磨,她还是出色地完成了女人最神圣的使命:生下儿子,为丈夫延续了香火。

她突然想起早已淡忘了的母亲。这时,也只有在这时,她才真正懂得做一个女人的痛苦。她的母亲被迫选择了改嫁来逃避社会的谴责,她用什么方法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呢?

14社会是在女人被伤害的时候才挺身而出的。

乡妇联主任义愤填膺,要动法律来保护妇女的权益,亲临卫生院开导她,鼓励她勇敢地站出来和残暴抗争。她的被残害得到社会舆论的同情,可是在婚姻问题上,人们却和伦理道德站在一起,赞美女人“从一而终”。

她提出离婚的要求,是经历了灵魂的搏斗。丈夫的家族倾巢出动,威胁、恐吓,百般阻挠。连她生父(她父亲已在三年前出狱)也以“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的陈旧说教不准她挣脱枷锁。法律在处理婚姻问题的天平上也重“合”而轻“分”。

在强大的社会压力下,她绝望了。在她心灵上留存过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过去的和未来的都是一片漆黑。

悲剧就是在希望的绝灭中产生的!

15这一锄头,宣告了她和丈夫感情的终结。

人心一旦失去平衡,柔弱的女人也能做出最凶狠的事情。生活磨练了她不愿乞怜于人。确切地说,生活教训了她向人乞怜无济于事。

既然离婚无望,只有让丈夫死掉!这邪恶的念头一闪,她便越过道德界线,向法律挑战了。

为了实现她那罪恶的目的,伤口尚未愈合她便出院回家,一如既往,不动声色,等待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她丈夫偶患重感冒,卧床不起。她细心照料,煮了一碗肉丝汤面,撒下一包老鼠药(她丈夫经抢救后脱险)。

她当然没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判刑15年。但她也终于在庄严的法庭上如愿以偿地和丈夫离了婚,这是她杀人唯一的动机。她感到欣慰,她不再对那个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值得为之牺牲一切的人有负疚感了。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3-14 12:06:1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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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晴茜绮梦点评:

女人的名字,似乎总是弱者。当柔弱无法继续,那么必然是不计代价的反抗,超出范围与极限。当一切变得不得以,那么女人是多么的可悲与无力,谁能够解释清楚这悲哀的结局!

文章评论共[2]个
晴茜绮梦-评论

欢迎新朋友!故事情节安排的不错,笔法也很流畅,只是请注意段前空两格,并好好排版!
  【康慨 回复】:    谢谢编辑的鼓励。网上排版我还不熟悉,我会注意。有一事请教,我看每篇录用稿后面都有编辑进行“修改过”字样。我仔细读完全篇,没改动一字。为什么要说修改过?读者以为此稿镜编辑改动过,岂非误导。 [2007-3-18 15:02:20]
  【康慨 回复】:谢谢编辑的鼓励。有一事请教,每篇录用稿后面都有编辑“修改过”字样。我读完全篇,一个字都未改动,何故如此说?读者不知,以为经编辑“动过手术”。 [2007-3-18 15:11:06]
  【晴茜绮梦 回复】:编辑只负责修改错别字,还有文章后的大片留白。请放心,不会误导读者,也不会轻易修改作者的原创! [2007-3-18 17:25:57]at:2007年03月14日 中午12:11

MOON依凡-评论

命运?是什么?

  【康慨 回复】:祥林嫂的命运该谁负责?朋友,你挣扎不开命运对你的安排,你信吗? [2007-3-18 14:50:42]
  【MOON依凡 回复】:或者吧。有些事情说不清楚! [2007-3-20 19:47:59]at:2007年03月14日 中午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