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辈生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经历了枪林弹雨的年代。我们这一代,上小学时被灌输“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现在回过头去看,其实是冷战时期,时刻绷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弦,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随时会爆发,内心里是从来没有和平过的,即使儿童游戏,也几乎都是玩打仗、抓特务。
在我们只有六、七岁的时候,走在路上,看到芸芸众生熙来攘往,就会认真地问:“你说这些人中有特务么?”另外的孩子一定会答复:“肯定有,但就是不知道是谁?”于是我们就会一路仔细观察,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抓到一个特务,也成为一名小英雄。
因为我们地处直接面对苏联社会帝国主义“新沙皇”的最前哨,每当学校放假前,都会请边防军官兵给我们讲假期注意事项,尽量不要一个人到黑龙江边玩,人多去时,要留意一切可疑现象,发现可疑物品要及时交到军管会(即公安局)。苏修特务夏天会乘坐橡皮艇从黑龙江偷渡,冬天会步行从江面过来,他们经常使用的武器是无声手枪,间谍工具是伪装成望远镜的照相机,吃的食品是压缩饼干,因为我们这里的确抓到过这样的特务。我们经常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放假时几个男生故意到江边,走人们不常去的地方,学习电影中的侦察兵,拉开距离,手持木棍,寻找线索,盼望找到偷渡的真特务,也发现过一些迹象,如丢弃的裤头等,但最后因无法确定是特务留下的而不得不遗憾地一次次无果而返。
根据小说《罕达汗的足迹》改编的电影《熊迹》就是取材于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一个真实的间谍故事,可惜不是我们发现的。后来的还有电影《黑三角》、小说《便衣警察》,也是反映那一时期冷战中的两国形势。
但其实成为一个苏修特务,也不是每个偷渡过去的人都会被克格勃看中而发展的,我的同班同学中就有两个人,先后越过一、两千米的黑龙江,到了江那边,大概没有利用价值,被吃下或注射了某种药物,又通过两国升旗联络的方式送了回来,成为电影《追捕》中横路靖二的摸样,彻底没有了感知的能力,几十年过去了,今天还是处于植物人状态中。
随着国内“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和国际上冷战的结束,黑龙江江面上对峙的炮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逐渐撤走了,脑子里抓特务的那根弦也松弛下来。
想抓特务时,不见特务,但不想抓时,“特务”却送上门来了。
有一天在单位上班,来了一个要拨款的男子,也就三十多岁年纪,当我告诉他政府拨款不对个人时,他轻声解释一句,对我却如一声霹雳般震耳,他说:“我是苏修特务。”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又继续解释,“被冤枉的,得了精神病,我不能受刺激。”我说:“你年龄也不大啊!”他说:“我被当做特务时,还不够十八岁。”
以后他又多次来,人脾气很好,说话不紧不慢,说起市委书记、市长、市人大主任、各个秘书长、财政局长、公安局长、房产局长等,都很亲切,连姓都省略了,直呼其名:“我昨天去了**(市长)家,到了中午,非要留我吃饭,我也不好意思不给面子,都是哥们儿,让嫂子别弄太多菜,三四个就行,就随便吃点儿,饭后给签了字,就去**局把事办了。”
或是:“我上午在**(书记)办公室呆了半天,哥们儿是当官的,真是忙啊,都是找他办事的,我的事也不太急,就等着,等忙完了别人的,就同意了我的事,我的情况他都知道,也一直照顾我,够哥们儿!”
他想批个地号盖房,但实在没有地号可批,批了他也交不起钱,但他一直从领导办公室跟到家,从家跟到办公室,领导只好说:“只要你不在我眼前,随便你在哪儿盖房就在哪儿盖。”他就在人车通行的街巷中间盖了一栋房,并满口念叨领导的好,说是领导通情达理,允许他盖的。有人到领导那里反映,领导也是无辜的样子:“你让我怎么办,你又不能说他,一说就犯病,谁让你不是‘苏修特务’呢?你要是,你也可以盖!”
他被错定为苏修特务,在一定程度上反是因祸得福了。
我对他没有鄙视,因为我虽然没当过“苏修特务”,但也有一次差点成为“现行反革命”的经历。
那个时代上小学时,班级都有学习小组,家住得比较近的四五个人为一组,学习内容是《毛泽东选集》或《毛主[xi]语录》,同社会各界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小学生一般识字较少,很多字要查字典才认识。我自己抄过几遍字典,认识的字比同学们多,拿过任何文章,几乎都是没有任何停顿能流利地读下来,他们就经常让我多读一些,说:“运涛,你先念,你先念!”我推辞道:“你先念,你先念,”也是一时联想,有些淘气,说了两声:“李先念,李先念!”女生嚷嚷着要告诉老师,我才知道自己闯了天大的祸。
第二天班主任问我学毛选时,是否说“李先念”了?我立即似乎五雷轰顶的感觉,我知道只要承认了,“现行反革命”就算当上了,重则游街示众、上法场枪毙,轻则也要关进监狱,不知能否出得来,其实我并不怕死,老人家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尽管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但觉得为了一句玩笑而成为反革命,自己一死,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倒还事小;如果父母弟妹等亲人,从此一生抬不起头,家庭成分也就此改变,世世代代低人一头,则罪莫大焉,不能这样的不必要的牺牲,我想起《语录》中还说:“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我不能比鸿毛还轻地死去,于是我对班主任说:“我没说,是她们听差了,我说的是‘你先念’。”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说谎,心砰砰地直跳,简直就要破胸膛而出,与我一组的那个男生比较机灵,见状急忙喊老师没话找话地问个问题,老师过去,但还是向他求证当时的情形,他也替我圆了谎,我算从鬼门关探了一下头又回来了。
我想我遇到的“苏修特务”一定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定的罪。我当年如果就此被捕、被枪毙,即使后来能平反,也绝不象张志新、遇罗克那样会成为烈士,“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而只能是屈死鬼。如果不死,侥幸活了下来,我会象“苏修特务”这样惟有靠自己的冤屈而谋生存吗?我想象不到。
至于当年当“小特务”向老师告状的同学,我尽管现在也经常遇见她们,但我不再与她们说话,她们的行为迫使我说了平生唯一一次谎话,她们差一点送我下地狱,我实在杯弓蛇影、心有余悸。
可能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根本不会相信拿三个字的人名开一句玩笑会要了性命,但那是真实的情况,顾城有一首《眨眼》的诗可以做证:“彩虹,在喷泉中游动,温柔地顾盼行人,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团蛇影。/时钟,在教堂里栖息,沉静地嗑着时辰,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口深井。/红花,在银幕上绽开,兴奋地迎接春风,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片血腥。”
今天两国之间没有了战争,没有了冷战,但间谍特务还是存在的,不会因睦邻友好的“俄罗斯年”、“中国年”而消失,二oo六年就在我国举办“俄罗斯年”活动时,在我们边境地区的边防哨所通讯设备上,就多次发现了俄罗斯间谍放置的窃听装置,而我们的孩子早已不玩“抓特务”的游戏了,甚至我们自己当年热衷抓特务的一代人,见到外国人,首先也想着的是生意伙伴,而没有太强的国防意识了。
当我翻开当年每天必读的《语录》时,看到这样一句仍对我们的今天有指导意义的话:“这是必然的,毫无疑义的,我们务必不要松懈自己的警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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