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瞎子的眼睛是上高三时瞎的。甄瞎子是独苗，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找点钱很不容易。好在甄瞎子从小就很懂事，学习刻苦，从不乱花钱。考上重高那年，他父亲特地到县城给他买了一套象样的西服。当从父亲满是硬茧的粗糙大手中接过衣服，看到母亲那布满苍桑，满是倦容却充溢着殷切希冀的脸时，甄瞎子只硬咽得一声：“爸、妈……”就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的泪水。

眼看高考在即，甄瞎子把早已下定的决心在心中又温习了一遍。他学习更加用功，经常在昏暗的露灯下熬到一、二点钟。然而，就在高考前一个月，甄瞎子病了，他父母划掉了所有的积蓄，却终因药物作用致使他从此步入黑暗生涯。

“祸不单行”，在甄瞎子大学梦幻灭的第二年，他双亲在精神支柱丹塌后操劳过度急匆匆地相继离开了人世。

甄瞎子开始认定这是命。于是，他变卖微薄家产，师从附近一古老道观的老道，潜心研习“命理”。

三年后，甄瞎子出山，言人休咎，道人祸福无有不中。渐渐地在这一带名声大噪，人们称他“真八字”。

据小道消息透露，县城一些官员们也暗地登门拜访。小车迎进送出，大有请之荣登食客首席为己谋定官运财祚之势。那就更不用说一般的商贾和贫民是如何趋之若骛了。

五年，仅仅五年甄瞎子就发了。嵌瓷砖的小洋楼在镇东头熠熠生辉，除彩电那玩意儿，家用电器那是一应俱全。知情人保守估计银行里存款距5位数不远。虽说无福享受“摩迪”兜风所散发的光彩。但那根造型别致的拐杖上挺邪门的装置，尤如瞎子的算命术一样自能于黑暗中开启一片神秘的辉光。再配上那副墨西哥进口的墨镜和一身“皮尔卡丹”西服，于大街上昂首踱着，左顾右盼，缓行中也能透出一股逼人的风采，其情其景，谁说甄瞎子“瞎”呢？

发了的甄瞎子白了、胖了，门庭也愈是热闹起来。认亲的、拜师的、说媒的……，板夫走卒，达官贵人，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不过除了说媒与相命，甄瞎子一概拒之。

可也奇怪，那众多的靓女淑妹甄瞎子“不屑一顾”，却相中了瞎妹。瞎妹的瞎是先天性的。听说是文革的余孽。他父亲回省城后杳无音信，她母亲郁郁寡欢，在她四岁那年咯血而去。瞎妹人很漂亮，尤其是身材绝好，行走时窈窕如微风拂柳，可人致极。然而人们在叹服瞎子的“慧眼”时，却不免纷纷道，“毕竟是瞎子，挑个瞎女。”“那女人中看不中用”，“自顾不及，哪能待奉得你。”

但甄瞎子似乎自有他的“机关”，微微一笑，莫测高深。果然，瞎妹虽瞎，其他感观却是异乎寻常，屋里屋外操持得极有条理。瞎妹也不识字，但善良、热情、勤劳，其内涵的深度岂是那些所谓有文化的现代女性庸俗、鄙薄的见识所能比拟的。这使得甄瞎子的心里感到无比的慰贴。

甄瞎子的婚姻美满，为自己凭添了许多“生意”。人生得意莫过于事业有成，爱情如意。而甄瞎子两者并举，还能不高兴么？那段时间他旦觉事事风顺，有如神助，不由得春光满面，格外精神，偶尔摘下墨镜，那双本来少见天日的眼睛竟也扑闪扑闪蕴满深意。风头上，甄瞎子的“命术”更是出神入化，招睐着无数的芸芸众生。私下里，甄瞎子为自己占卜，得“泰”卦。他想，“这卦倒真的灵了，对我来说，不是否极泰来吗？看来这辈子可真要享通、太平了。”如此一想，再看看瞎妹日渐滚圆的肚子，甄瞎子更是意气风发。

十月胎满，瞎妹生了，竟是龙凤胎。甄瞎子那得意劲可就别提了。他“停业”三天，大事操办庆贺一通。瞎妹月子里，他亲自待奉，周到细腻，极尽丈夫之能事。常常使得瞎妹目光里的柔情从她那双温绵的小手上源源溢出倾泻在他头上、脸上、胸上、背上……。

这日子就这样如水般从他们欢乐的心间流过，轻快得不着一点痕迹，转瞬就是两年。但后来那一天，甄瞎子所承受的痛楚又岂是两年时间就能充塞的。那一天，瞎妹死了，是被车轧死的。有人看到瞎妹硬生生地被那酗酒的脓胞师父开出道的卡车撞倒，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当时，瞎妹正在公路边她经营的一小块菜地里掐碗豆尖，准备回家去做晚饭呢。甄瞎子没有哭，他哭不出来。是的，他看不见，他从来未看到过瞎妹那姣好的面目。但如今，他眼里却满是那熟视的身影，依稀瞎妹在车轮下向他呼救；依稀瞎妹在云彩里向他挥手；依稀瞎妹就在他身边微笑——这微笑达·芬奇也是无法描摹的——贮立，他跳起来张开双臂向抱去……

“真八字”的老婆给车子轧死了，这是怎样的嘲讽啊！甄瞎子的声誉一落千丈，来找他相命的再也寥寥无几。但甄瞎子顾不得这些，他在一段持续的锥心刺痛后才想起他还有两个苦命的孩子。可是，他一个瞎子男人如何教养得了刚失去母亲的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呢？

这时候，另一个女人撞入了他的生活。这女人却是瞎妹母系一支的远房表姐。高中毕业后就奔赴沿海城市打工，每二、三年回来一次，倒也挣了不少的钱。但不知为什么，至今二十七、八岁了仍未婚嫁。她本人说，“一是没找到合适的人，二是响应国家的晚婚晚育，况且，也想趁人年青干一番事业，同时，先体验一下独身的滋味对结婚后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滋润呢。”

这次回家恰逢表妹出事，于是自介上门，愿替表妹担负一段抚养孩子的责任。甄瞎子听了大受感动，只是一连迭声说：“好，好……”这女人虽不漂亮，但眼明心亮，操持家务自不是瞎妹能比的，并且对人温柔、体贴，说话又得体。自瞎妹死后，甄瞎子一直病病坷坷，都全靠表姐煎药送水，并不时把一些话来安慰他，还说，“难怪表妹如此爱他，这辈子她还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好男人。”甄瞎子在伤痛中得到表姐的细心照料，且又没有孩子拖累，心境也就慢慢开朗起来。就常把“相命”中的一些趣事说与表姐听，往往使得两人会心大笑。“这些却是与瞎妹相处时不能体味的”，甄瞎子想。

渐渐地，两人彼此心里都有意思。甄瞎子心里有意思，却万万没有想到表姐愿意嫁给他，还对他说：“我不再乎你瞎，那些心灵的瞎子才可悲呢。”于是，有一天，他们结合了。甄瞎子心里想，命运待他实在不薄。

命运待他不薄，这话在甄瞎子与表姐结婚一个月后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好表姐居然携其存款与一对儿女跑了，跑得影踪全无。跑得那么快，那么突然，以致甄瞎子好大一阵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等他明白过来时，他立马昏倒在地。

二个月后，甄瞎子当了和尚。如今，他是真的瞎了，认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