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
夜的深处,隐隐传来一些诡谲的声响。不全是天籁,可是细听,似乎又觅不到人迹。那是夜的语言,不可捉摸,难以言状。
渐渐地,依稀有了鸡鸣犬吠的宣告,亦或独白。那是夜的尾声。
乡村的夜,似乎从来都是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故乡的另一种召唤。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每当夜深入静或东方破晓之时,常会听到一阵一阵放开喉咙骂天地的声音,和着鸡鸣犬吠,使我因之睡眠不足。骂街的人自然是些泼妇辣老,无非为一些丢鸡失蒜之类的小事,但却骂得咬牙切齿誓不罢休,骂得连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人也会蹙容皱眉。而我却常常从她们长久不衰的咒骂声中笑出声来。
说起骂街,应是自古有之。故乡一位作家朋友,曾有一篇名叫《臭嘴》的小说,写一个善骂的农村妇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骂死了丈夫和小叔子,村人皆敬而远之不敢招惹。后来计划生育工作人员来到村里,人们却纷纷踏进她家门槛,高酬雇她去咒骂。小说蕴意深厚耐人寻味,令人捧腹大笑之后掩卷深思——当然这是小说。其实,骂作为一种情绪的淋漓尽致的渲泻,无论文学作品还是现实生活,都是时肘处处地发生着的,只不过咒骂的方式技巧、风格力量有所差异而已。或粗俗下流,不堪入耳;或尖酸刻薄,余毒绕梁令人气绝;或幽默风趣却又暗藏杀机,听来忍俊不禁……
有一次,衬里一位老大妈精心栽种的一块白菜被贼一扫而光。我在批完一大堆学生作业伸手哈欠的时候,老大妈老当益壮的骂声在静寂的夜村中回荡起来:
“哎——,砍血脑壳,剁血块块,
老娘七八十岁扁担颤悠悠,
一挑小便十挑大粪嫩生生一块大白菜,
哎——,欧血脑壳,剁血撩尸的,
你偷老娘的大白菜——
叫你上山滚崖死,下山翻跟头;
叫你大刀砍了小刀剁;
叫你棺材里面长胡子; —
叫你家大年三十垫稻草。
哎——,砍血脑壳,剁血块块,
你吃死路进棺材,
雷打你火烧你炮轰你车碾你!
哎——,砍血脑壳,剁血块块,
……
毛主[xi]说,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我又一次感悟到这句话的准确和精辟。这位勤劳朴实的乡村老人,想必没有读过《诗经》,没有念过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但她一段信口而出的大骂,却放射出民间语言特有的魅力。仔细一琢磨,忍不住为之拍案叫绝。
在故乡农村,每到腊月间,家家户户总是要杀猪过年的。满身油迹的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后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抡斧破猪头。老大妈亮畅的一声“砍血脑壳”,可恨的菜贼便落得了年猪的下场;其次是开猪膛,取五脏,翻九肠,分四腿,谓之“大刀砍”;待拿回家中,菜刀霍霍下油锅,谓之“小刀剁”,菜贼真是活该!
农村还有一种习俗,亲人去世设灵堂,地上即铺干稻草,家人长跪其上守灵示孝。大年三十宜铺新鲜墨绿的松叶,可惜菜贼一人行窃,株连九族,真是恶有恶报!恶报之不足,还得遭“雷打火烧炮轰车碾”——老人家可谓恨之人骨了——倘若她的嘴巴也同《臭嘴》中那个农妇一样奇灵,菜贼便永世做不成人了。
仅是一段极随便极平常的骂街。然其情之真、烈,其言之简、诙,其意之沉、丰,令情矫的诗人气短,才贫的作家目瞠。
骂街,人民的一种语言。人民的语言,了不起。
阳光很好。
故乡的阳光,是否也如三千里之外的江南,遍地金黄?
骂街也好,街骂也罢,毕竟不是和谐之音。但愿它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我衷心地祝愿故乡的暗夜,明净清澈 ,也有些诡谲的声响,不全是天籁,又觅不到人迹。
或者是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2007-3-12夜于泰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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