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作品》上读过一部中篇,叫《走出故乡》,讲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历尽人事沧桑,终于实现了叶落归根的夙愿。然而他的几个子女恰恰相反,克服重重阻挠,毅然决然走出故乡,有的甚至走到了海外。将军抱怨儿女数典忘祖背叛故土,直到辞别人世也不理解儿女的心思,更无法原谅儿女的行为。
将军的责备显然过于严重了。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有走出故乡的渴望,但从“男儿志在四方”、“树挪死,人挪活”的俗训来看,走出故乡是有其现实动力的。于我而言,走出故乡,是一种精神状态,亦或说一种审美状态。走出故乡,并非背叛故乡,因为走出故乡的人其实永远也走不出故乡。
人是复杂的动物,像我,在一个地方呆腻了,便日日盼望着远行。远方,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憧憬,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新奇和喜悦。及至远离故土,真正置身远方,像我,走出神奇瑰丽的云贵高原,定居人文荟萃的和泰之州,便又时常“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不小心就动了思乡的念头。
翻阅报刊,看到有关杜鹃开放的报道,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故乡漫山遍野的红艳。漫步街头,空气中倏然飘来幽雅甜美的《小河淌水》,那原本索然枯黄的心绪,立刻便如沾点了观音的圣水,渐渐地现出鲜绿柔润的原色。一幅水墨点染的山水画,也能让我想起朱自清先生描绘梅雨潭的句子,“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这灵奇的山水,这画意的草木,这平原湖荡地区难以见到的画面,怎能不拨动我思乡的琴弦呢! 至于时不时听到一句西南地区的方言,不经意间看到一串随意挂在屋檐下饱纳了阳光的红辣椒,偶然闻到自厨房飘出的浓烈的麻辣香味,都能在我孤寂的心湖里荡起一圈一圈思乡的涟漪。
原来,故乡,把她的形体、声音、色彩、味道,一切一切可观可感可亲可喜甚至可恶的因素,都融化在每一位游子的血脉里,无论你置身何处,也不管你境况如何,生活都无法抹去你关于故乡的记忆。你的生理和心理,你的精神和灵魂,永远也走不出故乡的召唤。这也许就是我在泰州生活八年,至今仍不能讲一句原汁原味的泰州话、不能完全融入泰州文化的缘故吧。
然而若是守住故乡,年年岁岁,故乡便又成了一根绳索,将你紧紧缚在她结实的胳膊上。在青山滴翠溪水欢唱的土地,生于斯长于斯,天籁风物,熟视无睹,所以一切未知的景观,一切未历的体验,都是心之所系,所向所往。或许,这是一种和血液一起流淌的情愫,贯穿生命的始终;或许,正如一位哲人所言,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于是,就莫名地美妙地向往着远方。想起意气风发的年龄,执一柄柴刀壮胆,背一篓洋芋充饥,结伴攀越乌蒙,只为揭开“远方”的面纱。踩住山的脊梁,望山外青山依旧,落寞的心底顿时氤氲起无限的惆怅。
大山是如来的手掌。便凝望铁路,流连月台。在年少的心里,铁路就是远方。总是喜欢沿着铮亮的钢轨,青灰的枕木,来来回回的漫步,所有关于远方的美好,在山山水水的陪伴中,和铁路一起无限延长。喜欢在暗夜里倾听列车由远而近的呼啸,倾听车轮碾压钢轨的声音,鲜明而轻快,潮水一般自心坎上流淌。远方在梦幻中,踏着琴键,款款而至。在这种境地,身在故乡,心已经走出故乡。
我最终还是走出了故乡。读书求学,助我跳出大山的手掌,肆意拥抱远方。远方是烟波浩淼桃红柳绿的锦绣江南,远方是秦淮河中的桨声灯影,远方是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远方是未知未历的美好憧憬,远方是求知求索的审美状态。远方是心灵的超越,远方是灵魂的皈依。
身在远方,故乡也就成了远方。所以,当有同事不解地问我,云南四季如春,神奇美丽,还到泰州干嘛?
就想起了浮士德说的一句话:生活永远在别处。
本文已被编辑[烈酒红袖]于2007-3-12 17:02:3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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