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二婆是去女友家相亲的那天。二婆满是皱纹的脸乐呵呵地笑。那时二婆蛮硬朗的,正在院子里剥着豆荚的她直冲我说,坐嘛,坐嘛。让我惊讶的是她颠着小脚居然一会儿功夫就沏好一壶茶来。女友告诉我,二婆对自己家里人最是关护。见我挺注意二婆,女友又向我讲了一些关于二婆的事。她说在家里时最烦的便是二婆找她唠叨。每当此时,她总是故作疲倦,然后就去装睡。可二婆定当尾随而至,并不肯轻易离去。像是执拗,又像是自语,掖掖你的被头,俯向你的耳边,不管你听不听,非得说个尽性才行。
后来我与女友结了婚,与二婆也就逐渐熟识。二婆像是相中了我的温顺,从此撇开妻子,攀上了我。妻子笑我未老先衰,干作二婆的知心伴。其实,当初我好奇,相知道二婆成天为何唠叨,唠叨些啥?
二婆二十九岁上死了丈夫,像那个时代许多女人一样以后一直未嫁。我不知道她靠什么信念支撑着走过来,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境况下,对于渴望激情的我们遥远而又陌生。
本来二婆头脑早该糊涂了的。事实却不是,她在家里絮絮叨叨,摸这摸那,小脚颤巍巍的,枯萎的生命里分明凸现出了一股不灭的神光。
家里有东西不见了,大家寻找时,二婆最来精神。这时她俨然还是家里管事的,常说:“前天我还看到了的。”但往往找寻的结果却是二婆上次找东西时把下次要找的东西挪了地方。我心里由此免不了生发生命被时间浸蚀的恐慌。二婆毕竟老了。
老了的二婆最关心的就是她的三间瓦房。二婆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下面一溜烟尽是四个女儿,眨眼间都已成家立业。我的妻子是二婆最小的孙女,也最得二婆疼爱。目前的问题是,大孙女有了钱,在城里另外买了一套房子,原来那一套打算让父母和二婆去住。这样一来,三间老房留着就没有多大意思,准备卖出去。但二婆坚决反对,说你们到城里去,我就住这儿。为这事岳父没少和二婆吵闹。岳父说你管吃管穿享清福得了,恁大岁数了,操哪门子心!可这事二婆死活不依。搬家、卖房子的事只好暂且搁了下来。
二婆的心却因此而鲜活,房子的事成了她心目中的头等大事。邻里张三娃有意买房,也就是说了一下。二婆立马警觉起来,对三娃一家浑没有了好脸色。有次堵住三娃家大门口骂:“鬼三娃,你听着,你休想霸占我的房子。谁也休想霸占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要留给我的孙女住。这么多年,我怕过谁来着?那年刘瘌子……”
为了房子,二婆疑神疑鬼,处处防着人,与邻里几乎吵了个遍。村里人见了二婆都笑嘻嘻地申明,“二婆,我不要你的房子。”岳父忍不住冲二婆直喊:“妈!我求求您了,我60多岁的人了,还没得主见?您还要管住吗?我这给您瞌头了。”说着,岳你当真给二婆瞌起着来,叩在水泥地面上梆梆直响。很少的一点泪水在二婆深陷的灰朦朦的眼里打着闪,但二婆终究答应了岳父的请求。据妻子说以往二婆与她父亲争执也多是二婆让步。让了步的二婆嗌着气不吃饭。但不吃饭她父亲又会生气,二婆只好像征性地端起碗,扒得几口,趔趄着到一旁去了。也不知是倒了还是真吃了。
这次二婆也不例外,让步后就不吃饭。不过这次不是嗌着气,是病了。先前二婆病了,总是她自个儿去抓药,这次不行,二婆病重了。二婆的孙女、孙女婿都来看二婆,买了很多滋补品。都叫二婆别想太多,安心将养身子,晚年了应该享享清福。我是唯一没有劝二婆别想太多的人。二婆好时,每次跟我唠叨,我都耐心听着,待她三番五次重复话题时我才打断她说,“二婆,您歇着,日子长着呢,改日再谈吧。”二婆却也并不一味纠缠,嘴唇像是由于惯性动得几动,也不知说的什么,她就自个儿走开了。
岳父岳母也来到二婆床前。岳父说:“妈,您别生气,您想这房子有什么好,哪能比得上城里宽敞明亮的楼房。再说这房子留着……。”岳母横了丈夫一眼,说:“妈,如果您不愿意卖房子,不卖就是,我们都听您的。”岳父抢着又说:“妈,您要怪就怪我。您可别这样来吓唬我们。”岳父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二婆眼睛半闭着望着岳父连连说:“我不怪你,我不会怪你。”语音苍老而凄凉。
有一次,我单独去看二婆。二婆见是我,忽地来了精神,伸出一双鸟爪似的手拽住我的右手说:“江老师,你答应我!你和卉儿(妻子的小名)今后到这儿来住,把瓦房拆了盖楼房。”我心里一酸,强自抑制住男人不该有的行为,说:“二婆!别说了,身子骨要紧!”二婆说:“你不要难过,我死不了,算命先生说我已过了八十四的关口,要活到九十多岁呢。你答应我,行吗?”我想我家和工作都在河对面,万不可能到这里来住。但触及二婆那近乎哀求的神色,我只好违心地答应了。
我知道二婆不行了。二婆原来生病时,虽病焉焉的,但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生的渴望。这次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果然,一周后二婆去了,二婆死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听说二婆念叨得最多的是我的名字。
二婆去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常的离去,一个得享天年儿孙满堂的老人幸福的离去,去了就去了吧,这有什么稀奇的?谁也不肯再有更多的思索,这个世界不允许有更多的思索。我自然也不愿对此有太多的思索,但执意在二婆坟前种了一株白杨树。我想二婆生的信念已不复存在,唯望她在天国里的信念象白杨树一样坚直挺拔。多少也让我生的信念多了一丝滋润或者说是安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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