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想为已辞世八年的婆婆写段文字，以此纪念和婆婆虽然短暂却足以温暖我一生的婆媳情。然而，每次提笔都似有千斤重，往事一幕幕的在脑海里浮现，婆婆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在眼前是如此的生动，仿佛她老人家根本就从未曾离开过，一直在亲人的身边；又仿佛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用她那慈爱的目光，默默的注视着她的子孙后代，如一盏明灯照耀着我们一路前行！

一

清楚的记得十二年前和婆婆第一次见面，缘于她病重，她儿子被逼无奈苦心自编自导的一场戏。那年刚和老公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两个人见面在一起都还有些拘束。当他手里握着那一纸，“母病危，速归”的加急电报，满面是泪匆匆来到我居住的小屋时，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为他病重的母亲担忧而泣不成声。也许被他真情流露的孝心深深感动，答应跟他一起回他的老家去看望他的母亲，哪怕是演戏，也要让病重的老人家了无遗憾的离开她还有着太多牵挂和眷念的世界。

第一次跟着一个还不太熟悉的男人出远门，心里的紧张因为他一路的沉默得到了缓解。倒是他脸上默默流淌的眼泪让我心生恻隐。坐在那辆空气污浊，大脏又破的大客车里，映入眼帘的尽是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颠簸在那一条条盘综错杂的山路上，雾气笼罩下的深不可测让人毛骨悚然，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的我是真正的亲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大山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在一个有几分热闹的小镇上停下来。早已头晕目眩的我机械的跟着他下车，跟着他在纤陌纵横的田埂上穿行。跟着他在一阵阵狗叫声里走进一座很普通的农家小院时，我和婆婆的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她的病榻上。

当眼前那个满脸绉纹的老人，用她那充满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同时伸出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示意我坐到她床边，并一把将我冰冷的手握在手里反复摩梭时,身体里有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的触动，一阵阵温暖涌上心头。婆婆的手很粗糙，典型的农家人的手。兴许是看到我这个未来的”儿媳”不远千里来探望她的缘故，老人一下子精神了好多，本来已经准备送往医院的她，竟然穿衣起床定要为我们烧火做饭。

饭后，婆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她的小屋里。就在我有些纳闷时，婆婆颤巍巍的从床下拿出一个旧竹筐。揭开上面的一层干草，一个破旧的布袋呈现在眼前。打开布袋，又剥开几层油纸，婆婆把那沓崭新的人民币硬塞到我手里：姑娘，这钱是我平时省下来的，也不多。你不要嫌少啊，拿回去好好的买身衣裳。虽然最终我还是没有收下婆婆辛苦攒下的零花钱，但是后来我知道，从婆婆给我钱的那时，她就认下了我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

乍暖还寒的初春，午后的小院阳光明媚。门前屋后都是一片春天的景象：麦苗绿了，桃花红了。满院子撒欢的小鸡，毛茸茸的甚是惹人喜爱。沐浴着初春的阳光，一边梳理着婆婆花白且有些凌乱的发丝，一边和婆婆拉着家常。问候过我的父母和我工作的情况之后，婆婆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当我们含糊不清的回答让她老人家不满意时，她竟然给我们规定：“五一”就把结婚证领了，等到来年再回来时，她亲自为我们操持婚礼。因为事先的约定，我们满口应承了下来，其实谁的心里也没底，只因这只是一场戏。

天色渐渐的昏暗下来，婆婆说头晕想躺会。围在婆婆的床边，看着婆婆从头晕到头痛难忍，从清醒到昏迷，当亲人的呼唤再也无法叫醒她时，我的心都揪紧了。看着已经休克的婆婆被大伙抬上担架匆匆赶往医院时，我真的希望她能用她坚强的意志，逼退死神渐渐临近的脚步。

黑夜里，四周一片寂静。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一阵寒风过来，煤油灯那束微弱的光线无力的扭动了几下，灭了。房间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巨大的恐惧狰狞的向我扑来，让我不由得抓紧了被角。忽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谁？”吓得魂飞魄散的我下意识的问一句。“是我，知道你胆小，肯定睡不着，还是跟我去医院吧，好吗？”“哎……是你呀，吓死我了。”医院就医院吧，也总比我一个人呆着好啊。

就这样，我和婆婆的第一次相处就在医院里度过了。饱受病痛折磨的婆婆常常处于昏迷的状态，少有清醒的时候。从日常的端汤递水，到老人的大小便，我衣不解带日夜守候在她的病床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细心护理着这位在当时还不是自己婆婆的老人。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辛苦，更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心一意的不辞辛劳只是祈望老人能早日恢复健康。

随着病情的轻重我的心情也时常起伏跌宕，在经历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我的假期也该结束了，当我满怀牵挂离开时，婆婆还在昏迷之中，好在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

二

等到再见婆婆时，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刚刚走进熟悉的小院，那只大黑狗“汪汪汪”的算是打过招呼后，便摇头晃脑的窜到我们跟前，亲热的舔舔他的裤脚，嗅嗅我的衣角。兴许是听到狗叫声，婆婆迈着她的三寸小脚，满面笑容，精神矍烁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天天都盼着你们回来，这下终于回来了。”婆婆一边说一边笑着又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上下打量。想到这次不再用演戏，也不是演戏，我也发自内心的喊出了：妈——“哎，好孩子。路上颠坏了吧？老天保佑没事。”婆婆竟然念起了阿弥陀佛。“没事的，没有上次来颠了。”其实这次也比上次好不到那去，何况自己还有身孕，只不过不想让她老人家担心而已。“还说没事呢，祖上积德哟，大人孩子都还平安。”明眼的婆婆早已从我的衣着上看出了我身体的变化。

因为我们的回家，年近八旬的婆婆一下子忙活开来。烧火、洗菜、切肉，还要时不时往灶堂里添柴火。不忍心看到老人家一个人忙活，准备帮帮她。谁知我刚刚把柴火拿到手里，婆婆就硬是把我推了出去非要让我休息。不一会的功夫，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就摆在面前了。让我不由得佩服婆婆做饭的那手绝活，不仅快而且好。香喷喷的腊肉，嫩绿的青菜，婆婆还是用她那慈爱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这对儿女狼吞虎咽，“多吃点，多吃点，现在不是一个人吃饭了哟。”婆婆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往我的碗里使劲的夹着菜。

婆婆一直念念不忘病重时我对她的照顾，所以我们在一起没有丝毫的陌生，总有说不完的话。还是帮她梳梳头，洗洗脚，剪剪指甲，从婆婆的眉间眼上，从婆婆因为开心而加深的皱纹里，我读到了一种叫做幸福的表情。夜深了，婆婆特地换上我为她添置的衣服，婆媳俩紧紧的拥在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被窝里拉着家常。从她怎样从一个千金大小姐嫁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家庭，又是怎样受尽磨难带着一家人艰难度日，到老公的性情脾气，童年往事，再到我们即将出世的小宝宝，婆婆一遍遍不厌其烦的交待着孕育孩子，以及坐月子的一些注意事项，生怕我漏掉了一个细节。想到农村里都有重男轻女的陋习，我就把自己的担心讲给婆婆听了，出乎意料的是，婆婆的思想竟然很开通：生儿生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要平安，孩子要健康。再说生孩子如同女人过鬼门关，只有过了这一关才是真正的做了女人。如果他为难你，没有照顾好你，你告诉我！兴许是有了婆婆这个坚强后盾，女儿的降生非旦没有让老公另眼相看，反而当成小公主一样宠着疼着爱着。婆婆的乐观豁达，勤劳善良，婆婆的细致入微，亲切随和就在她的娓娓道来中让我不得不由衷的心生佩服和感动。

这天是那年的大年初一，因为我们的一致反对，婆婆不得已放弃了要为我们补办婚礼的计划。不过，饭桌上，婆婆还是郑重的当着家人的面，告诉我们：既然结为夫妻就要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理解，相互关心，相互照顾，孝敬老人，共同承担抚养和教育子女的责任和义务。随后郑重警告老公：什么时候都不能进入声色场所和参与赌博。如果不是自己亲耳听见，我是不会相信这是从一个农村妇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过，通过和婆婆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深信不疑：对于一个出身富贵，却饱尽世事沧桑和人世辛酸的老人，她是完全能够讲出这番话来的。十二年来，一直把婆婆当年的教诲牢牢的记在心里，虽然老人百年过后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万贯家产，然而她留下的却是可以代代相传的无价之宝。

那一年的春节过得特别的温馨而难忘，因为与婆婆相伴。厨房里，常常是婆婆在灶前忙碌我在灶后添柴，婆婆总是变着花样做我喜欢的饭菜，好吃的总会让我先吃，每每这时，老公都会说：我妈好吧？婆婆就会说：我这媳妇还好呢；茶余饭后，在田间地头，柑桔树下，集市上时常都有我们相依相伴的身影，每每遇到同村人，婆婆都眉开眼笑的给人家介绍：这是我的小儿媳妇。听到别人羡慕她老人家福气好，婆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半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很舍不得年迈的婆婆，也很想把她接到我们所在的城市看看。可是由于她的身体状况禁不起长途旅行的辛苦，不得不放弃，这也成了我和老公时至今日也是终生的遗憾。

在那个月朗星稀的清晨，在婆婆的泪光和叮咛里，带着婆婆为我们准备的满满几口袋的土特产，我们再一次离开婆婆，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三

虽然回去以后我会准时的从工资里给婆婆寄上一些零花钱，也会在炎热的夏天来临时给婆婆准备夏衣，冬天来临时给婆婆织些帽子、毛衣、毛裤寄回去，但不管怎么做，对于婆婆都心生内疚，必竟不能日日侍候膝下。婆婆也时时牵挂着就快临产的我，大哥的信件总是一封接一封的从老家飞到我的手里。信里尽里婆婆无尽的思念和嘱咐，一一交待着我早已烂熟于心的细节，生怕他儿子照顾不周，让我落下病根。每次我都觉得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字里行间静静流淌的都是婆婆那无声的爱。每次我都是在泪光中读着婆婆那颗厚重而慈爱的心，读完之后，我都把信如珍宝一般收藏。

因为女儿身体弱，所以她都两岁了还一直没有见过婆婆。等到我们不得不带上女儿心急如焚的踏上归家的旅途时，已是婆婆因心脏病突发离世的噩耗传来。再多的泪水都弥补了心中无尽的悔恨，虽然一路兼程，最终还是没能在婆婆出殡前见到她老人家最后一面。当老公在村头听见出殡前那挂鞭炮震耳欲聋的响起时，一下子坐在田埂上失声痛哭。因为他知道：我们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妈妈了。连最后一面都因为当地的风俗，而被无情的剥夺了。

风雨中，泪流满面的穿上孝衣，看着装有婆婆的棺木缓缓落入早已准备好的墓穴，所有的儿孙都哭倒在婆婆的坟前。就在第一捧黄土纷纷扬扬的向下洒落时，老天爷的眼泪也化作倾盆大雨迎头浇下。二捧，三捧，黄土渐渐将婆婆掩没。婆婆就此与我们作别，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渐行渐远，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怀念。默默的一个人来到婆婆生前居住的那间小屋，一切摆设都依然如故，只不过曾经和婆婆一起躺过的那张木床上，空空如也。想起和婆婆在一起的日子，想起婆婆的举手投足，想起婆婆的音容笑貌，泪水如决堤般泛滥……

“妈，您为什么不等我们呢？为什么不等我们呢？凡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您了，再也没有了……妈——”跪在床前，抚摸着床沿，我禁不住悲从中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嫂来到我身旁，“以前有妈在时，出门干活心里都踏实。现在妈走了，以后回来再也看不到她了，呜——”大嫂也伤心得泣不成声。因为四个儿媳妇里她和婆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感情也是最深，虽然婆婆的能干时常让大嫂受些委屈，可是看得出来，大嫂仍然心怀感激的在岁月的打磨中和婆婆建立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这就是我婆婆，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用她无私的爱温暖着感动着每一个在她生命里走过的人！

婆婆，您老人家在天堂里还好吗？人都说婆媳难相处，可是我们却因仅有的三次见面，（其中有一次还是生离死别）建立了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婆媳情。时至今日，让我都还无数次的在心里呼喊：妈，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您的女儿！亲爱的婆婆，您老人家可以听到吗？我相信您可以听到的，一定可以听到！

{后记}因为生活，背井离乡，八年来不曾亲自到婆婆的坟前上柱香，所以写下这篇文字，怀念婆婆带给我的温暖还有感动。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3-11 15:05:1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