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沉默终究是沉默
陷进肉体的石头不再痛哭
克拉玛依，你黑色的名字将终生背负
克拉玛依是只巨大的肿瘤
穿越荒漠的荒漠还是荒漠
克拉玛依十三年来一直醒在睡梦当中
风与沙的哀号让中国地形图向西倾漏
克拉玛依没有我一个亲人
多年来我默不出声，像只受伤的巨兽
一场大火足以让我打造出棱形石碑一座
照例领导们要摆在正中，二十六只领导
二十六只名字要用防弹玻璃与鸡蛋壳粘牢
从大火中走过毫发无损的领导们还要刻出笑容
他们的爪子收缩，他们脚下堆满长发散披的头颅
堆满祖国的花朵和高音喇叭的鼓动
我还要在碑身上刻下这样鲜明的箴言：
让领导们先走，让领导们踏过孩子们的肩头
从1994年的最后一个月开始我积攒鸡血石作原料
不红的不要，红得发黑的也不要
苍白的不要，僵涩的不要，半明半昧的也不要
我只要红得纯正的，红得鲜活的
这些活泼的血会一直醒着，一直嘶哑地叫着
从八岁到十八岁啊
从三百二十三个生命到三百二十三个家庭啊
你会看到多少双眼睛被活生生烧穿
石碑的另一面我请毕加索描绘
并在他深邃的眼窝里填满棉花和纸巾
规劝他拔除和平鸽的羽毛与橄榄枝的嫩芽
我所能提供的除了断肢，还是断肢
除了焦黑，还是焦黑；除了殷红，还是殷红
最理想的脸，彩妆已烤熟了正面
最轻快的脚，舞鞋着了一大半
最灿烂的笑，那是昨日的甜美
这多像抽象主义者扭曲的星空与嚎叫：半边的碳灰半边的生命
石碑的第三面我将以白骨堆砌
四十位老师三十六副白骨
向上的姿势扛住通红的铁质大门
向下的姿势都张大了双手，这一刻你们把抱窝的母鸡学得最像
我们清楚地看到你们的脊背朝向大火
你们的心脏靠近学生
我的同行们，三十六位同行们
年轻的一脸稚气，年老的白发苍苍
你们坚硬的骨质终将被大火验证
恕我不能一一记起你们的名姓
如有必要请写上我的第三十七个
最后，是最后了
我还想在石碑的基座上开间厕所
从天山山脉一直延伸到黄河长江的入海口
门要从里面反锁，耳朵要塞满牲畜的皮毛
我要让所有羞耻的灵魂在小便池前被尿憋死
友谊馆夷平了
谁要是把友谊馆当成了创口贴
谁将被更大的风暴湮灭
小西湖墓地春来了，割了舌头的春天呀
只在枝头上吐些白色的泡沫
风筝们一直在远方飘着
孩子们一直月光般站在远方的土里
2007·03·10
后记:(摘自网络)
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玛依市教育局官僚为欢迎上级派来走走样子的“义务教育与扫盲评估验收团”的25位官员，组织全市最漂亮的能歌善舞的中小学生796人在友谊馆剧场举办“专场文艺演出”。
因舞台纱幕太靠近光柱灯被烤燃而引起火灾。当燃烧的火团不断地从舞台上空掉下时，克拉玛依市教育局的官员出来叫学生们：“大家都坐下，不要动！让领导先走！”
学生们很听话，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动；等上级政府与教育局所有在场的26个官员都从第—排撤退到最后一排的出口处“先走”了之后，教师才开始组织学生撤离，但此时电灯已全灭，大火已蔓延到剧场四周，唯一的逃生之路已被熊熊火焰堵住！（当时剧场只开放一个安全门，其余安全门均锁着）于是，学生们撤离火灾现场的最佳时机最关键时刻已被错过了！
796名来自全市15所中小学的师生（每所学校组织最漂亮的40多名学生歌舞队）全部陷入火海之中，323人死亡，132人烧伤致残（注，另有一说：死325人，伤136人；此处采用法院判决书的数字）；死者中有288人是天真美丽可爱的中小学生。
在场的有40多名教师，有36位遇难，绝大部分为掩护学生而殉职。有一位教师扛着唯一的逃生铁门直至自己被大火烤焦。更多的老师死后，心窝里，腋窝下搂着的都是学生。
在场的克拉玛依市副处级以上官员有20几个，当时他们的位置离火源最近，离逃生门最远，竟“奇迹般”地无—人伤亡，而且走出剧场门口时还个个衣冠楚楚！
有一个女官员躲在厕所里把门反锁,任凭学生们怎样哭喊都不开门,使一个本可以救30多人的厕所只救了她一人。
谨以此诗向我崇高的同行们致哀！向288个最美丽中小学生们致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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