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新鲜不起来也烂不掉的老街，让走着的人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偶尔哪家店铺换了新门面，就象面无表情的脸上沾了没涂匀的胭脂。

街边的槐树，是清一色的沧桑男子。兼蓄阳刚与婉柔，年年五月，吐露一次洁白清香的心事，似乎有前来赴约的心仪女子。更多时候，顶天立地的耸着，面对眼前掠过的种种红尘事，无话可说。

她喜欢在老街上走，是种繁华市街里没有的安稳感。阳光从头顶垂下来，摊开掌心接住，恍惚觉得天地都可盈盈一握。

没算过老街究竟有多久，有多长，偶见白发苍髯的老人坐在街心的长椅上，用手遥指哪一处是战时建的旧楼，仿佛是在指认曾经的自己，看，那是我的青春。听的人随声附和，却并不关心。

老街尽头是海，她常用一个午后的时间走完老街，然后面对浩淼无际的海，失去想象。人生多么短，却又迢遥得让人茫然。

小城伤了，伤于一场几十年未见的大雪。满街都在流泪，泪是暖的，让人以为只是一场雪误了春天。

她低头凝视脚下的泥泞，有片刻的恍惚，风如利刃切割骨头，陷足于没膝的雪里，天地间只此一人的孤独。分明还有疼痛，却仿佛是上一个春天的事。伤口看似缝合得极为细密，里面却包着厚厚的盐。

每有砭骨入髓的遭遇，都想细细地记下，作为暮年时遥忆的凭证。却不知是吝啬笔墨还是吝啬心血，总是洁净的纸上落下几行象草一样瘦弱的句子，想枯随时就枯了，不必等到季节来赶。看渐枯的字如同看渐枯的草，感觉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鲜活的生命被时间凌虐而无法给出一点安慰。想来自己，也不过一株草而已。

每天都是唯一的一天，草是，人也是。而草虽生命卑微，却安身于世，不会象一些骄傲又孤独的灵魂在人群中一再失语，不会溶入，厌倦，又逃离。

她爱草，甚于爱花。原由诸多又理不确切。九岁那年写了篇关于草的作文，并因此得到一本赠送的作文书。很多年以后仍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的午后，年轻的班主任看着她时甜美的笑容，以及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时的惊诧与狂喜。

而对于年少的她来说，一本印着自己名字的作文书无异于和玩伴的一场开心游戏。决不会因此去想象那个未来的自己是不是濡墨写字的人。那份最初的激动很快平息并且淡漠，想必有很多美好的细节就这样失去了成为记忆的机会。

再想起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她想问妈妈，那本作文书还在吗？终没开口，那曾是妈妈心里一束不落的暖阳，一份晶莹剔透的记忆。书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童年是一部被丢失的童话，青春就是一篇匆匆写就的文字，自晓是噙着清泪落笔的人，且在字里行间速速地老着，却象对自己隐瞒了一些真相，并努力不去戳破。所以，没理由悔，和恨。

是在俗世烟尘里摸爬滚打，还是在低谷幽涧中倚杖行吟，由不得自己选择。时光让她把生命缩减为简单地活。而今一身素衣，持一颗无惊无喜心，驻足于被春阳涂暖的街，澄澈，宁静，如一株有着灵性的草，隐在石隙间，却洞悉了一整座山的秘密。

倏然转身，她听得，有人在唤她回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