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假肢厂出来,他没有回家。告别那个残缺而温暖的地方,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切都是残缺和冰冷的,尤其是眼光和心灵。
低着头,感受那条笨重的假肢划过地面时的颤抖,感受背后鄙夷、好奇的眼光,感受折断翅膀的青春最后的歌唱。
进村的道铺了水泥很平整,从那走过去,常人五分钟可以走到他家门口,他也只需十分钟。他看看了开阔平整的路面,再抬头看看路尽头连着的房屋,依稀的灯光温暖地刺痛了他。他绕到了山后。
山后原来没有路,是村民上山打柴踩出的小道,凹凸不平。天快黑了,这时的山道没有人。他用手托着假肢,跳了几步,停一下,喘几口气,再跳。一年前,没进水泥厂的时候,他是只山猴子,放学回来,这条路就是他的天下。
月亮不知不觉挂在中天,圆圆的象一张脸。那张常常从他背后冒出来,然后笑倒在他怀里的脸,他已很久没见了,连她银铃般的声音也消失得如同从没出现。但每当看到圆的东西,那苹果般的脸盘总是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如水的月光里,似乎还有她含水的眸。他靠在一棵树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
炊烟、饭菜的味道,山的味道,甚至月的味道,他都能一一分辨。以前这些味道一钻进他敏感的鼻子,他烦躁的心就会有一刻的安静。他喜欢这些味道,所以,即使后来到县水泥厂上班每次回来都要找一僻静处把这些味道闻个够。每种味道都象在他的脑海里占了一个固定的座位,从不会错,特别是她的。如今,脑海里属于她的座位是空的。找不到可以填补的,就象心给挖走了一角,时刻钝痛着。
抬起头,月光罩住他过早沧桑的脸。
月光真好,他想就这样站一辈子也是好的。
突然山下传来一声狗叫,接着又是一声,慢慢多了起来。夜一阵骚动,然后很快又寂静了下去。他转头看着山下,村子沉在黑沉的夜里,只有一两处有昏黄的光。他知道,这个时候,很多门窗都关起了,但门窗的背后无数的眼睛依然惊奇地亮着。他为踏响这些眼睛而努力准备着。当他结束在假肢厂一年的练习,把歪扭的脚步艰难地迈出那个门口时,他就已开始准备。
他一再说服自己走出这片熟悉,不愿抛却的山月,可脚步却象给绑住一样。
如果,有一双手牵引,他会多一些坚决和坦然。可是,除了月色,他什么也没有。母亲也不会伸出牵引的手,她哀怨的眼神倒更象一股把他往外推的力量。
家就在眼前,他却感觉自己如一叶浮萍泊在一泓发臭的死水边。
想到这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冲到她的窗下,哪怕只是听她几声骂,哪怕只看看她的背影。
他真的托起脚往山的另一边跳。她的家就在山那边,窗户外是棵大大的桃树,每年桃花开他都是第一个爬上最高处为她采下阳光满满的桃枝。桃子熟的时候,她也常常偷偷塞几个给他。
他的手握起了拳,仿佛手中正握着成熟的桃子,握得紧紧地,仿佛一松手就什么也没有了。突然,他停下来,看了一下张开的空空手心,然后捂住脸想蹲下,因为假肢他没法蹲,所以一把坐到了地上。这里是背山,两边村子都离得远,他放声哭了起来。从料塔塌下砸断脚,到医院昏迷醒来面对空空的裤管,到假肢厂一年的假肢安装和练习。他发过无数次火,生过无数次轻生的念头,惟独没有流过一滴泪。此时,他回家了,他可以重新站起来走路了,却对着一山的月色痛哭起来。有谁知道,失去一只脚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向那个熟悉的窗口。
有人隐约告诉过他,她已嫁到山外城里。在张开手的刹那他才想起。
她嫁到陌生的城里。他回到熟悉的家里,准备迎娶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子。
这就是命,中华文字几千几万,母亲却只找得出这一句来安慰他。
他哭够了,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土。一下一下拍得缓慢而有力度。然后往家的方向跳去。
下到山,他把托着脚的手放下,正一正衣服,深深地看了一会脚下的路。月光只能照出路的轮廓,但足以让他放心地迈出第一步。
家门口那棵梨树快开花了吧,两年没给它浇水了,回去要好好给浇一次透。
他边想着,边一步一步稳稳地迈动脚步。
沉沉的夜里,一树树梨花悄悄地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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