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的象棋棋艺在当地数一数二,最鼎盛的时候市里的高手几乎都曾败在他手下。可是他从不说他爱棋。
成学棋缘于生活的窘迫。那时他工伤残疾,工厂又面临破产。一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生活费,养得了大人养不了孩子。一双儿女嗷嗷待哺。
一筹莫展下他找出了工伤那年朋友为解他自闭的孤独,而寄给他的棋书。其中有本象棋古谱,有本江湖残棋。古谱他爱不释手,可看到一半他还是丢下了。再好的棋也不能当饭吃。他全心钻研起江湖残局。
这天,天气热得人有种破坏的欲望。家里没米了,妻子的脸黑得象锅底。成一把拍散装米的胶桶,拿起家里仅剩的十块钱来到了公园的一角。那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榕树,很阴凉也僻静,平常有几个人常在这摆残棋。
榕树下,成艰难地支好自行车,抖着手从裤袋里摸出棋纸和棋子。慢慢地在地上摆开了。抬起头的时候,他眼里含着泪。他呆呆地看着榕树,好象要从它苍老的根里找到一种支撑与力量。榕树细小的叶子象女儿晶亮的眼睛,闪着渴望的光芒。他把眼泪咽进肚里。
第一个人走近来,是个年轻人。成暗暗舒了一口气。
“怎么下法?”年轻人口气傲慢,象是来寻事的。
“五块钱一盘,和棋当你赢。”成冷冷地说。
“和棋当我赢?”年轻人的眼里冒出光来。残棋的规矩一般是和棋当输。
“是!”成头都没抬。
年轻人立即移动了左路马。这看似一步操之过急的棋,但却是暗藏杀机。成心一沉,看来是有备而来的。成不动声色,不顾已落马口的车推起了仅存的小卒。棋面上成的黑子就只剩下一炮一卒了。年轻人一楞,一脸错谔,好象在问:这是高手,还是糊涂虫。他几次举手又放下,似乎把所有可能都在心里下了一遍才毅然把成的车给吃掉。成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也是个靠背谱而不是真懂棋理的人。连续三四步,年轻人惊讶的表情由轻到重,再也看不到一丝原来的傲慢了。当成连中卒都喂给年轻人吃掉,年轻人脸上狂喜未收却给成单炮绝杀的时候,年轻人完全傻了,围观的人发出震耳的叫好声。
接过年轻人的五元钱,成久久地看着。他刚才用的是“平地一声雷”,有谁知道,他的心里也象炸响了一声雷。
年轻人不服输,又接连下了几盘。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成感觉有点窒息,接钱的时候变成一把塞进裤袋,眼也不敢抬一下。小城很小,他怕抬头就看到熟悉的人。
小城生活单调,爱棋的人不少,可能下出这水平的不多,每次成摆棋,都是围着满满的人,看棋的人比下棋的还激动。一步妙棋往往引起一阵惊呼和骚动。成有种满足感,但他不恋战,赢够一袋米的钱,他推车就走。
把米搭回家,交给喜笑颜开的妻子,便一头埋到书桌边,拉起布帘,他拥有了一块小小的,充满书香的空间。有时候摆完棋回来,对着书桌上,和自己一起苍白起来的书,成无声泪流满面。
成在小城渐渐有了名气。每年春节小城都有擂台赛,这一年,负责的人找到了成。从此,他的棋盘由榕树下移到了老干局里,公园的大舞台上有个大棋盘,有个专门挂棋的人负责把比赛的棋挂出来。守完擂,成站在大舞台前,看着墙上还没撤去的小木牌,上面端正的写着自己的名字。满心感慨:怎么就挂这么高了呢。
当了擂主就不好再摆残棋,摆了也没人敢下。家里又揭不开锅了。也尝试着开个小店,卖过菜和水果,别人生意红红火火,没有本钱又实心的他却总是血本无归。
工厂在这时候破产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成拿起家里仅剩的一百元,还有那副陪伴自己多年的象棋,开始走江湖。
两年时间,他走遍小城周边县市,和各种江湖棋手赌棋。赢了钱留下一百本钱其他就寄回家,有时候输得身无分文,只能讨口开水,在别人屋檐下站到天亮。
那一天,快过年了,成想着再赌一天就回家过年。两年了,也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一双儿女长高了多少。
在公园的石凳上坐下,摆好棋,成象一个垂钓的老人,只是没有那份闲散的表情。
石凳边也有棵大榕树,长长的根须直垂到地,象个慈祥的老者。榕树再过去也有个露天大舞台。天阴沉沉的,显出舞台墙壁的空洞与苍白。成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一个位置,在小城的大舞台墙壁的这个地方,曾高高挂着一块小木牌。
“下棋吗?”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成转过身眼神还象挂在舞台的墙上,一时没有收回。
“是,下一百的,低于一百不下。”成咬住牙尽量把语调变冷。两年,他觉得自己已是个江湖杀手。
“一百?”对方显然有点害怕,声音都明显颤抖。
成回过神才看清站在眼前的是个须发全白的老者。看上去没八十也有七十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工人服,衣服简朴,人看上去却慈眉善目,很有点道骨仙风。
“回去吧。老人家。”成的口气柔软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显然在做着心理斗争。
成也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着,把烟吐向阴霾的天空。
当成手上的烟快要烧完时,老人坐到棋盘前黑子的一边。从他刚才的犹豫可见要么很看重输赢,要么没钱,决心那么难下,却依然不失长者风度,执黑让成先手。
成心生佩服,踩灭烟,拈起左边的象,“承让了,我摆棋,和棋就当和不输不赢”说完把象飞出。其实一直摆棋的规矩是和棋当攻者输。这次成不想赢这个老人,所以采取稳守的飞象局。
老人怔了一下,没出声,起了一个士,也是稳守的路子。
棋下得有点闷,大家都摆开铜墙阵,子子有照应,着着有退路,毫无破绽。
棋到中局依然各占半壁江山,分不出谁先谁后。
突然老人棋风一变,把一只马喂到成的车边。成足足想了十几分钟依然不知其用意。按理应该吃了抢占先机,但成又似乎有点不忍,隐隐中又觉得老人不会是下的盲棋,会不会故意引自己吃。成心念一转,放弃吃马,把车飞过对方,转守为攻。五步过后,成大惊失色,原来那马真是非吃不可,一手软,劣势立现。老人的棋渐见凌厉,成竭尽全力才稳住阵脚。转入残棋,棋面是老人占先两个子。但成残棋吃得透,诸般变化都烂熟于胸。很快形势就被成扭转过来。老人的手游移、颤抖,象沙漠的跋涉者,步履维艰。
天已近午,一直不见阳光,反而飘起了零星的雨。
“回去吧,老人家,你多吃我一个子,承让一下,这盘棋和了,怎样?”
老人抬头看了一下成,继续移动棋子。
成身上就两百块钱,如果输掉一百,买了车票就没剩下什么钱回家了。两年没回家,怎么也得给妻子、儿女带点年货、礼物回去。所以他今天原是打算大开杀戒的。可是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他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一开始他就想着和棋算了,早早结束找别的人开刀。可老人显然也犟,硬要拼个输赢。成看天色已晚,不想恋战,想斗多几个子,使棋面早和。可几次折腾都斗不了一子,成性起,棋风立显凌厉本色,杀气腾腾。
一阵冲杀,老人的棋子零零落落,给成吃了大片。场面一片萧杀。当成绝杀的棋一放下,老人几个小时保持得很好的姿势,突然象一堵老化的墙,慢慢塌了下来。
老人抖着手从裤袋里掏钱,不知是因为手抖得厉害,还是太用力,整个裤袋翻了过来,一张皱皱的百元钞和几张一角两角的散币一起掉到了地上。老人捡起百元钞放到成面前,然后一张一张捡起散币颤颤地走入阴灰的雨丝里。
那一百元怕是要买很多东西回家的,或者家里正等着菜下锅。
成想喊住他,张开口却喊不出声。
老人的身影消失了很久,成还站在雨里,他在想:自己老了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
回到小城,成很少下棋。买了部搭客的三轮摩托,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计。偶尔推却不了,也会跟几个多年的棋友赌个天昏地暗,每一次,人走了,他疲惫憔悴的眼里总会浮起泪花。
成有个十几年的好朋友,因棋相识。十几年一直关注着成,生活上也帮了不少忙。他是一个乡村小学的校长,学校原来在低洼的地方,每年都闹水灾,几经奔走拉了赞助学校搬到风景优美的高地。他特地在山后建了一个亭子。他说等老的时候就和成在那下棋。
成至今没有上过那亭子。
他常站在山下,看着蜿蜒而上的台阶陷入沉思。
亭子,那是一生的高度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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