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金秋,我应邀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车到长沙站,早已是秋阳高照,窗外人声鼎沸,千年古城笼罩在金秋的艳阳之下。
我起身打开车窗,一股深秋的凉意迎面扑来。我把头伸出窗外,猛吸着清凉的空气。
“喂,先生,可以坐这个位吗?”
我回头一看,一个纤弱而文净的女孩站在走道里,肩背一个蓝色布包,手提一大袋果品,我点点头,她放好行礼坐了下来。
火车启动了,我赶紧把车窗关好,回头正好和她的眼光相碰,我发现那眼光中流露出的是一缕淡淡的忧伤。
“小姐,去哪?”
“北京。”她低着头,没有看我。
我“哦”了声,停了很久,我们没有说话。车在行驶中,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深秋的田野展示秋后那一份宁静和安祥,我的心绪也随着那晃动的田野起伏。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我从遥远的意境中拉回。
“喂,你好,我明天一定赶到北京,与会发言稿我早已准备好了,放心吧,不会耽误会议议程的。”
我挂了电话,拿出发言材料想再审查一遍。
“先生,你也是去北京的啊。”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明天要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刚才组委会打来电话问是否能按时赶到。”
也许是路上感到时间的无聊,我们的话多了起来。
她是湖南师范大学大四学生,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大家都叫她阿雯。
阿雯从湖南一个偏远的农村考上大学,这次专程去北京看望一个病重的朋友阿三,我问她这样不耽误了学习,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颗清泪已从她那疲惫的双眼中涌出,开始忧伤地讲起她和阿三的故事。
“阿三和我是小学、初中、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我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初中毕业时,我俩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一中重点班。当时,我家还有能力送我读高中,在班上,我和阿三的成绩一直名列前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高二的第二个学期,我父亲突然得了肝癌,并且到了晚期,两个有后,父亲在痛苦中离开了我们,此时家里一贫如洗,为了给父亲治病,外债高达两万多元,这对一个偏远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巨额债务。为了母亲和还在读小学的弟弟,作为长女,我决定放弃求学。
阿三想到我的命运,竟伤心地陪着我哭了起来,他劝我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轻易放弃学业,车到山前必有路。在他和我一些亲友的强烈支持下,母亲勉强同意了我继续上学。
这以后,我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我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机会,拼命地读书,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他们。
每个学期,艰难地交上学费,几乎不名一文,为了节省开支,有时只打五毛钱的小菜过一顿,有时根本就不打菜。阿三看到我这样,想尽办法要求每天由他去打菜,说我要抓紧时间学习,两个人排队打饭浪费时间,不如由他一个人去打,他每天都会打一些好一点的饭菜给我,我劝他别这样,说他家也挺难的,而他却说没关系的,他家就他一个人读书,钱并非很紧张,其实,他的两个哥哥刚结婚成家,家里也是十分困难的。
以后的一段日子,基本上是阿三主动帮我打饭菜,菜票也基本上是他出的。一天,我忽然想到,阿三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吃饭,给我送来饭菜就走了,第二天他照例送来饭菜,我当时假装在做数学题,他放下饭盒说了声吃完饭再做吧就走出了教室,我看到他往学生食堂走去,起身跟在他身后,他走进食堂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向男生宿舍楼走去,他上了楼,走进了他的宿舍,我站了一会儿,也上了楼,到他宿舍窗口一看,他正坐在床上吃饭,饭盒里只有米饭,根本就没有菜,他床前的木椅上放着一大半瓶鲜红的辣酱……我的眼泪涮地流了出来,转身冲下楼去,奔到学校旁边一条河边伤心地哭了一个中午。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大家都紧张地投入到考前的总复习,他要我星期天都不要回家了,由他一个人回去,说一可以节省路费,二可以节省时间。我想也好,目前时间就是希望,时间就是成绩。
这样,他每个星期回家一次,帮我带一些生活费及酱菜之类的东西,我就全身心地投入高考复习。
对于高考的复习资料,我是根本没有能力买的,全班就我一个没有复习资料,我也就只有用时间来弥补了,在同学休息空闲时借来看看抄抄,阿三把资料交到我手上,说晚上给我看,白天给他看,其实白天除了上课时间外,基本上没有多少时间去弄复习资料的。
终于等来了高考的日子,那天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室,发现他已在楼下等着我了,见我出来,问我感觉如何?我兴奋地说感觉不错,他高兴极了抓住我的手好激动,看他眼中贮满了泪水。
回到家,母亲责怪我为何一个学期都不回家一次,难道生活费都是学校给免了吧,我这才知道,阿三回家根本就没有从我母亲手中要钱给我作生活费,他骗我母亲说学校有奖学金,饭菜又便宜,生活费基本上没有多大问题,不需要从家中要钱了。在我青春的心中,开始萌动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潮,我想,我这辈子的心将属于我的阿三了。
高考揭榜后,我终于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而他却以18分之差名落孙山,为此,我整整哭了三天,阿三见到我却象没有事一样,反过来劝我说这是命中注定,何必太计较,说明年还有机会补习,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其实我知道他内心深处有着沉重的压力,也深深知道,这次考上的本应该是他,而不是我,是我毁了他的前程。
高校新生就要报到了,我将要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离开阿三。在远离故乡的前一天晚上,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要把我的一生托付给他。我和阿三漫步在故乡的小河边,河上漂来一阵阵秋风,有点凉意了,我们在一棵脱了黄叶的苦楝树下,我把脸依偎在他胸前,抱住他并不浑圆的腰,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他,而他沉默着,眼睛盯着河面上闪动的波光,长长的沉默,周围显得那么地空旷和死寂,我开始抽泣起来,眼泪断线似的滴落在他的衣服上,此刻,他才回过神来,嘲笑我说要出嫁的大姑娘还要哭鼻子,我擦着眼泪抬起头,他捧起我的脸注视着,轻轻地用他厚厚的嘴唇盖在我的小嘴上,我顺势坐到他的大腿上,热烈而疯狂地吻着,要冬睡的昆虫好象也受到了感染,发出欢快的声音,我明显感到我的下体膨涨,虽隔着裤子,我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在跳动着。突然,他用力地推开我,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明天还要赶火车,该来的自然会来,该有的自然会有。
我踏进高校后,要他再去复读,我会在这里等他,开始他还说会认真考虑的,可后来,他却去了北京,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苦工,写信说要我安心读书,等他筹够了钱,一定去参加高考,可是三年多过去了,他没有去复读,在工地上苦苦做了三年多时间,为我家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每月定期把钱寄到我的学校。
前一个月,他和家里都一直没有给我来信,我一连去了好几封信,直到昨天,我母亲才来了一封,说阿三病重,是胃癌,现在北京一医院治疗。当时,我被这消息击昏了过去,伤心地哭了整整一夜,今天上午我把节省下来的钱买了这些去看看他。”
我的眼睛早已潮湿,心中充满了酸涩和感慨。
车到北京站,我们就要分手了,帮她把东西提下车,北京早上的天气已经很凉了,我握着她有点发冷的手说:
“请代表我买一篮鲜花送给他,会后我亲自去看望。”
顺手塞给她500元钱,让她能够应应急。
她的手抖得利害,是冷,也许是急,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心酸的泪水流到了她那憔悴的脸上,我要走了,回头说了声:
“快去吧。”她站在风中。
一个星期后,我的会期结束了,赶到医院,从住院登记卡上很快找到了阿三的病房,房门半掩着,我轻轻地扣了一下门,阿雯迎了出来,从我手中接过鲜花,向阿三介绍了我,阿三看着我,从头到脚,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喜悦:
“谢谢你,一路上照顾阿雯,来……来,坐这。”
我在床边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阿三己经非常的憔悴,说话几乎都有点吃力,他示意阿雯出去一下,要和我深谈一次。阿雯退了出去,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地好,他说:
“我一眼看出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阿雯呢,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很快大学就要毕业了,我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我快不行了,你能答应我永远好好地照顾她好吗?……”
我的心凝固了,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才好,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而此时此刻的我,泪水快冲出了眼眶,我一该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好休养,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快步退出房间,冲下楼梯,天上开始下起雨来,冰凉的秋雨打在我的脸上,和着泪滴滚下来。
在南下的列车上,我的心情异样沉重,万物之灵的人啊,你是多么地善良。
我不敢想到阿三,因为我无法完成他的夙愿,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2007-3-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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