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化十中求学，班主任刘富春讲了个梅山游大侠的故事：清代一个夏日的午后，性情温和的游石命大侠正在东岭佛光的田垅里放水，冷不防一位七尺大汉，一个纵步跃过一条四丈余的小溪，大摇大摆地走到游大侠身边：“请问游石命师傅在哪里？”

“你找他有何贵干？”游石命反问一句，那大汉不语。那大汉见身边有块六七十斤的大石头，半截陷入泥土中，便一手将石头抓出来，放在地上，突然飞起一脚，那大石宛如长了翅膀的怪物，飞过小溪，落地时仍旋转不已。

“你不讲，我不告诉你！”游大侠扛着放水锄头，欲走。

“我，想向他过堂（比武），以报家父当年‘黑虎掏心’之仇！”游大侠明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偏不慌不忙地说：“好！我带你去他家！”绕过几条田垅，翻过一座小山，来到游大侠家。

“游石命，有种的出来，老子报仇来也。”说完，那大汉纵身一跃，在游大侠的厅屋墙上按住楼板而凌虚行走，以示其功力。游大侠深知来者功夫不凡，却说：“师傅，你这点功夫不怎么样，我在游大侠家煮饭。这白白的墙上留下你猖狂的脚印，游大侠回来看见了，会骂我的，我帮你把脚印抹掉。”

那大汉不懂其意，只直直地望着他一手端来满满的一盆水，一手拿抹布，只两脚一点，若轻燕上梁，一个闪电功夫便擦光了脚印。大汉见游石命家一个煮饭的，都有如此高超的武功，惊愕之余，偷偷溜走。

原来，游大侠去贵州赶牛（做牛生意），步履匆匆，走到一片不见人烟的地方，已近黄昏。突然，众强盗大呼，“留下买路钱，”挡住去路，游大侠见状，火速使出梅山虎拳，一个“黑虎掏心”，一招“猛虎探爪”，一个“饿虎捕食”，一招“猛虎回头”，但闻四个大汉鬼哭狼嚎，先后倒下。另几个仍不怕死，冲上猛打，游大侠一个点步，腾空一丈余高，踩着他们的脑瓜行走。

※※※※

湖南新化，古称梅山，秦属长沙郡，汉为益阳县地，隋属潭州，唐入邵州，五代、宋初，为“梅山蛮”踞，地属邵州邵阳县。相传古代，梅山十峒，瑶苗杂处。“梅山蛮”过着食则燎肉，饮则引藤，言语迷离，出操戈戟，居枕铠驽，刀耕火种，摘山射猎的原始生活，长期不服王法。后唐天成四年（公元929年），梅山峒民攻邵州，楚王马殷派江华指挥使王仝攻入梅山，王仝败死司徒岭。到950年，梅山峒民从朗州节度使马希萼，攻入潭州（长沙），驻城三日，尽取州库财宝归。宋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太宗遣大将翟守素，进攻梅山，梅山峒左甲首领扶汉阳，右甲首领顿汉凌率峒民愤起反抗，朝廷派潭州及邻近诸州屯兵镇压，扶汉阳阵亡，“梅山蛮”被斩二万，仍未克。“梅山蛮”不顾封建统治者的数次征讨，仍厉兵秣马，打造各种刀枪、箭驽、矛剑等，练拳护峒。

后来，著名农民起义领袖杨么出兵梅山，其势席卷武陵，占据洞庭君山。直到宋神宗熙宁二年，方知武力不可征服梅山，才转用怀柔之策。朝廷委中书检正章惇、湖南转运副使蔡煜（烨），共谋诏纳梅山。十月，“檄入蛮境，蛮民大欢，争辟道路以待，遂得其他。”梅山至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才置新化县，纳入行政版图。但习武之风长盛未衰。孩提时，我在豆灯下或瓜棚底，听大人讲些遥远的梅山轶闻。

清代，新化著名拳师伍再生，横阳山人。他先练钻凳，凳矮，他从底下一闪而过，再练钻碓，师父踩碓舂米（旧时无碾米机，靠石碓去谷壳），他身子灵活如鼠，师傅不停地踩，他就不停地钻，月复一月，年复一月年，练成了“老鼠钻洞”之绝招。伍再生与人格斗，冷不防从对手胯下钻过，顺势把对手摔个倒栽葱。一日，伍再生路遇一个放牛老人，牛挡路，伍再生再三求老人，老人装聋做哑，兀自巴嗒巴嗒地吸旱烟。情急之中，他按牛角跃过。不料用力太大，牛角竟被折断。这下老人怒了，要伍再生赔钱，否则，挥拳要打。伍再生知老人非平常之辈，猛见不远处桥上有一石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说：“老人家，在下身无分文，宁受你一拳，但须靠碑站立。”“好，一言为定。”说完，老人挥拳击他的背心。伍再生闻风避让，只听见“啪”的一声，碑碎如粉。老人见他机灵，转怒为喜。从此，伍再生更名为“命再生”。

一天，命再生到武汉，听说有个洋鬼子摆擂台，扬言“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不信邪，只身打擂。首先比顶力，用铁棒抵劲，相持之下，铁棒由直变弯。洋鬼子见状，将铁棒拉直。命再生见对手逞能，顺势将铁棒弯成圆圈，再用力一拉，铁棒不但变直，而且拉长了三寸。然后比拔力，洋鬼子双手握树，用力摇三摇，一拔而出。命再生反手一拔，树便连根拔起。最后双方对打腹部三拳。命再生要洋鬼子先打，洋鬼子连打两拳，命再生岿然不动。击第三拳时，洋鬼子使尽全力，命再生将肚腹一收，洋鬼子便手陷腹部，摇不动，台下笑声掌声雷动。命再生又用力一鼓，将洋鬼子鼓出三丈有余，摔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口里咬着一块石头。

强中更有强中手，命再生来到四川某地，正值当地“牛蛮王”摆擂，他也挤进人群观看。一天，只有几个人上台与之交手，都败下阵来。命再生很气愤，但不敢轻举妄动。当晚，“牛蛮王”派人到伙铺请命再生明日赴宴。店主暗告命再生：“牛蛮王”有神打，你须好好提防！命再生心生一计，以柴块绑护胸背。席间，“牛蛮王”频频敬酒，命再生应酬自若，回到店房解衣松绑，看见柴块都成了碎片，大惊失色。

三日后比武，命再生心急如焚，连声嗟叹。叹息声惊动隔壁住客，因一一相告。客操新化口音：“不要急，我可相助一臂之力！”命再生正犹疑不定，新化客早知其意，便说：“我自有功夫取胜。”命再生将信将疑，说：“请君一试？”新化客答：“好！”说完，命再生见客飞檐走壁，耳闻风声，不见人影。正惊疑不定，客已到身前，脸不红，气不喘。新化客说：“怎么样？”命再生说：“非常满意！”到这时，命再生才知道新化客叫“燕子鸟”，祖藉新化圳上。于是他们商量，扮成师徒，由“燕子鸟”上场比武，他们捎信给“牛蛮王”，推迟三天打擂，好让命再生练眼功，两人相配合。“牛蛮王”得信，满以为命再生神功发作，心窃喜，答应推迟打擂。“燕子鸟”飞快地转圈，让命再生看，首先看不到他的身影，慢慢地，能见到了，第二天可以看见眉目须发，到第三天，命再生可以接到“燕子鸟”转圈时所投之物。第四天，命再生与“燕子鸟”应约打擂。

命再生嘴衔烟管，悠然自在，故意高声大叫：“小徒弟，你上台！”“好！”“燕子鸟”便向台前挤去。挤到台前，小孩似地说：“台子这么高，叫我如何上去？快搬梯子来！”“牛蛮王”大笑，唤人搬梯。只见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一半，不见踪影，只听“牛蛮王”哎哟一声，双手捂住眼眶，鲜血从指缝涌出，晃了几晃，倒到台下，一命呜呼。命再生接到的却是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从此，他们一道谢绝店老板，走江湖去了。

命再生，还善轻功，其子小伍得其轻功真传。小伍在汉口一带贩卖陶器，一日，他在伙铺里遇到一个面容憔悴的人。他问其故。得知其人叫谢五，武艺高强，可手举百余斤飞驰，凭这身功夫闯荡四川、湖北一带。某日，谢五经过汉阳，听说一位拳师悬赏征求对手，便应征而去，一战即胜，不久，拳师因伤重死去。原来此拳师是架子楼的首领，徒党遍布长江下游，他们忿然要为师父报仇。谢五不敢取汉阳南归。几年后，谢五从信中得知其母病危，匆匆启程，至孝感，碰上了小伍。小伍愿意帮谢五对付架子楼的徒党，于是租一只木船，航行一昼夜，抵达汉阳，泊在鹦鹉洲边。

谁知船刚靠岸，就有人上来查问谢某，小伍嘱他躲卧舱底，自己出来应付。一会儿，数百徒党接踵而来，环立岸边，如一堵墙。小伍站在船头，提起茶杯粗的竹篙，用力一捏，竹篙随手而碎，众人被吓得目瞪口呆。小伍向众徒笑道：“各位想要找谢某吗？他是我爷爷，上街买酒去了，等我替各位喊他回来。”说完，他耸身一跳，轻如飞燕，眨眼已上桅顶，桅高数丈，顶小，不能容双足，小伍一足侧立，若金鸡亮翅，大叫：“爷爷，回来，爷爷，回来！”众党徒大惊失色。寻思：谢五的孙子，面黄肌瘦，有如此高技，他爷爷的本领，就更不用说了，自知不是祖孙俩的对手，便徐徐退去，狼狈而逃。

※※※※

再说游石命大侠的嫡传弟子游国华，曾任岳阳镇守使国术教官。游国华之子游本恒，个子不高，像一位文弱书生，可他劲力大，桩子稳，擅长轻功，精通拳、棍、铁尺、板凳、桌拳、耙、流星等。尤以铁尺著名，还有“出手快如风，桩子似铁钉”的美称。一日，游本恒埋头研究梅山功套路之章法，冷不防被以力著称的廖把式一招扫蹚腿，退出几丈远，然本恒大师，宛如一个铁桩，飞落在田里，一动不动。随后，一串飞脚回到原地，拉开架式，准备交手。廖把式见游大师功夫非同凡响，故拱手言和，交为好友。

多年以后，游本恒收晏西征为关门弟子，教他练插手、抓劲、铁沙掌；教他练梅花桩、工字桩、排手、三十六杀手、七十二解手、猛虎下山；教他练铁尺、棍术、板凳、绳标等；领他拜倒在梅山祖师爷——翻天倒地张五郎神像前，练“铁轮水”、“雪山水”、“封刀接骨水”……出师那天，晏西征能将一只活公鸡的头切成两块，又迅速合起来，不但不出一滴血，还能立即啄米吃食；也能滚油洗手；烧得血红的火钳，用手握三下，就变黑；烧得通红的九块犁头，赤脚从上面踩过，脚下油烟直冒……后来，晏西征跟河南少林寺行正大师，学少林六通拳，学七仙形门中的戏枝仙（拳）；跟武昌八卦掌大师丁鸿奎，学八卦掌。拜别了师傅，西征又风雨兼程，闯入著名武术家肖湘、“亚洲拳王”蒋浩泉教授及“神拳大龙”蔡龙云教授的门户。众从名师，不同流派，使西征的武术趋于大成，成了湖南省武术馆馆长，中国少林东方武术馆馆长，武术学校校长，梅山武功研究会会长。

※※※※

梅山的武林故事，数不尽数，在此告一段落。现写点梅山教之旧闻，以飨读者。我父亲是瓦匠，略懂梅山教。今天，我翻他的本经，读了《封刀接骨》、《雪山水》、《退煞》等。读到“……再用真香钱财，奉请梅山院内，上峒梅山扶大王，中峒梅山李大王，下峒梅山赵大王，南郊天子，北郊太玉，桃李孟公，康照真健。东方木坛王，南方火坛王，西方金坛王，北方水坛王，中央土坛王，高坛，大坛，低坛，小坛，鱼坛，山坛，四川灌口二郎，游山捕猎，装车挽弩，捞鱼打网，兴家旺宅，擒鹰纹鸡，坛公，坛母，坛子，坛孙，坛家眷属，请降坛前……”

运笔到此，记起月前，我在桑梓镇鹧鸪卖老鼠药，到李锦辉老师家玩。李老师酷爱写诗作文，有《花蝴蝶》、《拼音卡片诗》、《二人集》和《大象拔河》（三人集）三部诗集问世。寒暄之余，李老师与我谈到梅山文化。他说，有个炼铳的神铁匠，经他七七四十九天炼成的铳，列无虚发，甚称神铳。一马脸后生请神铁匠炼一杆神铳。取铳那天，神铁匠千吩万嘱：“……你打到了大的野味，千万不要忘了，送点给我敬敬梅山公公。”马脸点头答应。几年过去，马脸用铳打了许许多多的野味，大到野狗野猪，可他没送四两半斤给神铁匠敬梅山公公。

有一回，马脸找铳唤狗去天鹅冲打猎，经过铁匠门口，铁匠说：“今天，你打猎，千万要瞄准啊！”“好！”马脸进山时，扯三根茅草，上扫三下，中扫三下，下扫三下，然后打结。边打结边念封山咒语。在天鹅冲，马脸看见野鸡，瞄准放一铳，它尖叫着飞了；看见野兔打一铳，它竖起耳朵听一听，跑了；看见老鹰放一铳，它一动不动，仍在树梢吃鸡……就这样打了九铳，铳铳落空。夕阳西下，马脸垂头丧气地下山，走到铁匠门口，铁匠皮笑肉不笑：“你放了九铳。点个火给野鸡呷烟，野鸡不呷，野兔尝了尝，老鹰有鸡呷，不领你的情。马脸小弟，你打了多少野味？”马脸摇头不语。

神铁匠朝马脸招手：“来，你打出去的半斤铁子和九粒码子，全部在铁砧边，你捡回去吧，晚上好生向梅山公公悔过。把这九粒码子打中的野味，统统拿来敬梅山公公，包你以后好打猎。”

我讲一个故事回李老师。练真了梅山的人，梅山公公先天夜里会送梦来，要他到哪里去打什么？第二天，他去那里，不会没有收获的。练灵了梅山的人，不要用铳，就可以打鸟兽，练到了手上无铳，心上有铳，手指是铳的程度。相传上峒梅山扶大王，同几个朋友去赶场，在山路上看见一头狼蹲路中，招头望着有说有笑的行人，毫无惧畏。狼万万没想到，扶大王抬起右手，一指狼的脑门。狼惨叫一声，倒在血泊里，顿时断了气。扶大王家神位旁的铳响了，没有一粒铁沙和码子打在楼板上。

接着，李老师讲抓泥鳅。练梅山者抓泥鳅，边念咒语边沿田坎一圈，然后下田，捉的第一条泥鳅，用牙咬断其尾，放生，然后把田抓遍，若又捉住那条放生的断尾鳅，说明田中的泥鳅捉光了，再把它放生，让它繁衍子孙，保持生态平衡。写到此，我想起了新化民间流传下来的《赶山开铳调》。

背起铳杆唤起狗，

纸敬梅山三把香，

下河莫打落水麂，

上山莫敲喂奶獐，

十回赶山九有货，

开铳就闻野味香。

这首民谣，也告诉我们，打猎不要赶尽杀绝，留点活口，让它们发子发孙，保持生态平衡。关于梅山，还有许多神奇的故事，没写出来。又因本人才疏学浅，无所建树，就撰至此，以抛砖引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