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当临顶绝顶一览众山小

写《望岳》时，老杜不老，24岁的年轻人胸中的浩然之气很丰沛，有一传说是他几岁时写的，肯定不可靠，一小孩遥想从未登临的泰山，竟写出人生的极致之景，即使早有些少年豪情的壮观，恐怕那个幼齿也不够充分，这样力透纸背的腕劲，写此诗歌的年龄不至于降到那个下限。赘这几句，因为本来就在说人生的境界是一个过程蔚成。

这是一座有象征意义的山，登山的人，一如孔子，来了之后，连看天下都觉得狭小了许多，在那里矗立了，胸襟的开合之间似已能吞吐日月天地宇宙。

日观峰的拱北石上，最适合安放这个峭拔出世的孤影。

登山的人，一如始皇帝，俯视着普天下的王土和子民

登山的人，一如唐玄宗，留一篇洋洋洒洒的铭文。

登山的人，一如李健吾淋一身雨，得满心欢喜。

我在泰山看见这样一处石刻，快20年了，记忆有些模糊，好象是在步云桥那里，四个字，从善若登。不妨说，一生若登。

登泰山从石刻文字上可以体验到的欢乐，与抽象的境界很是合辙，虚实就参照着，交融着，看那些字，有“乐”如松鼠欢快地跳跃；有“虫二”，让你看无边风月……这是下山的时候看见的。从中天门弃车夜行，步履匆匆，那时候习惯是晚上登山，然后在山顶等着看喷薄而出的太阳。

《望岳》是看不出来老杜上山没有，他上去了，他在后来的诗中写了，而且我觉得应该是上去后，才在回头中写出来的文字，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很有些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神色，这后一句出自《登岳阳楼》，那是登上去后的笔迹。我甚至觉得，“荡胸生曾云”就是走在碧霞祠前天街的轻快感觉。

这诗习惯被解作登山前的远望，理由是起句自问自答，因此“会”字就是杜甫未上山的死证，我倒不知究里，只是愿意是年轻的杜甫下山后的回望，当然这样违背常规的阅读，我还是有一个逻辑框架。因为上过山后的感概和愉悦，那起句不是自问而是他问，当然，都可以是写作方便的设问。那年轻的读书人，看过绝顶的风光之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下山来，有些不舍，豁然开朗的心境，越走越远，那座望眼里的山，以及下山的感受和澎湃，融混成了这样的一路高歌。杜甫确实登过顶，他晚年的《又登后园山脚》中这样写，“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雾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回顾一下《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是怎样一座山呀？齐鲁之间，山色青青，绵延不绝，望不到头。造化如此孕育和庇护这仙境的秀色，阴暗之间，似晨昏对照。心襟摇曳，云岫飘荡，睁眼看天，归鸟飞急，登临绝顶，如此渺杳，看绵绵群山，已是浩大气象下的小景致了。

在泰山顶上的那个不眠之夜，记忆很深，曾经跟今年暑假去泰山的朋友聊天，说我去泰山，青春年华，明月在天，美人相随。其实，尽管已是五月初夏，山上很冷，阴晴多变，下过细雨，山风嗖嗖地往每个旮旯里钻，无孔不入，蜷缩在南天门的一个角落里，几个同游者挤在一起，我依然无法抵御寒冷，冻得让人想睡，冻得让人越来越不想动弹，冻得让人疼痛而睡不着。干脆，裹一张毯子，与风同行，独自而去，走过平坦的天街，有驭风般的轻飏，上了日观峰，天开始晴朗，月亮在空中，走在云朵的边沿，款款移动，洁白，一尘不染，月光清冷地散开，使一部分天空变得透明，我在日观峰和玉皇顶之间走动，换着角度看月亮，也暖和自己，我心对明月，无边无际的浩瀚，深深的孤独，漫山遍野等着太阳的人，与自己都没有瓜葛。

现在很喜欢听雅尼的《夜莺》，容易懂的曲子，很强烈的中国音乐风格，一开始听的时候，就感觉它是极致状态里依然保持高绝的优美，那是在高处环顾、回声四起的时候，寂寞和孤独，成就了自身的美感。写到这里，突然，终于找到了我经验过的风景，我在泰山之巅，与明月相对，那个夜晚的景象，现在与《夜莺》一起，在我心中相契。

何新的观点，最早的昆仑仙山就是泰山，昆仑山从神话时代到后来，逐渐西移，不是山走了，人们心目中的昆仑山越来越远。现在的昆仑山脉在新疆，一般把喀喇昆仑山想象为远古的昆仑，8600多米的乔戈里峰就在那里，隔山已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我总觉得，当不断抵达新的昆仑山，不断登顶，一座座一览无余的昆仑山就被推向已知的边缘，视野的尽头，仙山的神秘，一直保留在想要知道一切的人心之中，那里成为新的向往，一直保留在总需要向往的人心之中。

曾改了王国维引《青玉案》那句，写我对观堂先生的回望，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以他最终的学术辉煌和孤寂，象是毛泽东说的，我就象一个打着伞云游四海的僧人。人生至此，辛稼轩《水龙吟》，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到底是圆满还是难堪，我也迷惑，要不至于终止于峰巅，一如夜莺在最后两声激昂的啼叫声中戛然而止，那里的寂寞，那里无有顾盼的孤独，就要如此未结而作结了：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