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宏明接到弟弟宏光的电话，听说母亲病重，要他尽早回来。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母亲那沧桑虚弱又充满希望的深情的眼睛。恨不得马上回到母亲身边。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不用细想，他也知道自己已两三年没回去了。自从离婚以后，他就不想回家。不，不是不想，而是害怕母亲为他担忧，为他失望。　

李宏明家在农村，是长子。在他刚上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就因病而逝丢下他们母子四人撒手不管。当时有人给母亲介绍人家，母亲想到自己的三个孩子还这么小便不愿再嫁。母亲只靠耕种一亩多的薄田含辛茹苦地把他和弟妹三人拉扯大，如今已六十多，子女有出息了，本该享福了，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着兄妹三人都早日成家，好享天伦之乐。现在弟妹都已结婚生子，只有他这做大哥的，好不容易到三十五六才结婚，遂了母亲的心愿。可没想到结婚不到一年李宏明和妻子却协议离婚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回家结婚的每一个细节。在刚回来那天晚上，母亲在父亲的遗像前喜极而泣，对画像中的父亲说：“这下你就可安心了！明儿今天带着媳妇回家了！我辛苦了一辈子，把孩子们养大，不奢望什么荣华富贵，盼只盼个个子女都成家立业，平平安安过日子。我知道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在家那几天里，他看到母亲突然年轻了，走路轻快，眼睛总是笑得眯成一条线，仿佛那过早衰老布满皱纹的脸也舒展了许多。

临行前，看着母亲眼角潮湿紧紧拉着妻子的手，不停地嘱咐：“孩子啊，明儿就交给你了！你们俩要互相体贴互相忍让，有什么事不要放心上，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我这为娘的就在心里谢你了！有空记得常回家……”妻子感动得只一个劲地点头承诺，却说不出一句话。

原以为日子会如母亲所愿“在一起好好过”。和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一样，他们虽没有小说故事中的痴情男女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也毕竟恋爱了半年多，觉得对方各方面都还不错，话说得来，再加上双方年龄都不小了，便很快结了婚，也不曾怀疑俩人能否好好过。

妻子张晓和他同在一个公司上班，是个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好强的女人。她在公司是的职位比李宏明还高，是生产部的主管，而他只是工程部的技术员。他们是在公司的舞厅相识的。那时他是舞林高手，每逢舞厅开放必到场。而张晓则对跳舞一窍不通，也不是很喜欢。一天她的姐妹们硬拖着她去跳舞，她不得不随着她们来到舞厅。

从来没进过舞厅的张晓就在那时巧遇了李宏明。虽然都同在一个公司，但毕竟公司较大，又不在一个部门，所以不认识也难免。当姐妹们要她去跳舞时，她觉得自己还不知怎么跳，又见那些跳舞蹈女孩子们个个裙裾飘飘，再看看自己的牛仔裤，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便想先看看再说。于是那些女孩子都袅袅娜哪都进入舞池了，就她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在位子上呆坐。

“嗨！能和你跳个舞吗？”这时张晓正睁大眼睛看着舞池里一对对旋转飘动的人，迷幻绚丽的灯光，轻柔醉人的音乐让她感到昏昏沉沉的，既陌生又贴近。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使她不禁怔了怔，稍顿了会儿才说：“不好意思，我不会跳舞。”

“哦，是吗？我也还没学会，终于有个伴了。”说话的正是李宏明。他拖开桌旁的沙发凳，很自然地坐在张晓的对面。那天晚上，他们俩都没跳舞，就一起聊天，从跳舞的话题说开去，一直说到彼此的工作，生活。就像两人相熟已久，说起话来是那么平常随意。几次他们各自的朋友叫他们去跳舞，他们都婉拒了。

直到回去宿舍，张晓才从姐妹们的口里知道和自己聊了一天晚上的李宏明很会跳舞，且在公司是数一数二的。姐妹们都笑，肯定是“舞林高手”想打她的主意。这“舞林高手”就是她们给李宏明取的外号。那么他说他不会跳舞明显的就是为了和自己聊天？张晓自己想了许久都想不通，后来想，也许，他不过也和自己一样无聊吧。

后来他们真的成了一对儿。她问起他，那天晚上为什么骗她说自己不会跳舞呢？他呵呵地笑：“想追你啊！”她笑，不相信他的话，要他说实话。他便说：“不过就是看见你一个女孩子孤独地坐在那里真让人不忍心。况且，我也喜欢聊天啊。就这么简单。”　一句话，让她觉得有点感动。

从他们相识相恋到结婚，一切都似乎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悬念。因此当朋友知道他们离婚了，都觉得非常惊讶。谁都觉得太可惜了，两个都是那么好的人。

为什么离婚？很多人猜测，很多人问。他们说两人性格不合。事实上也就是两人觉得生活在一起不合适。张晓很看重工作，每晚没事必加班；李宏明则喜欢计划怎么过好业余生活，比较放浪不羁。于是当张晓提出分开，李宏明也立刻答应。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离婚跟结婚一样自自然然。而且虽然离婚了，但还可以做朋友啊！

婚离了，李宏明自己倒没什么，可是，家里的母亲呢？又该怎么向体弱多病的老母亲说明这一切？难道跟母亲说：“我和她因为感情不和或者性格合不来？”不，不能这么说。这样对母亲是多大的打击啊！记得和母亲分别时，她的眼里包含着多大的欣喜和期望啊！说不定，母亲正盼着张晓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呢！

李宏明觉得不该告诉母亲知道自己已离婚的消息。同时也跟一些是朋友也是老乡的同事帮他隐瞒事实，连弟弟妹妹也不告知。他想，等到自己有机会再结婚才跟母亲解释。这么一来过年就不敢回家了。于是，他常常跟母亲打电话，说让母亲放心，儿子儿媳在外很好。

有一回，母亲问他，怎么不见张晓说话呢？他连忙随口编了个借口说张晓出差了。后来他跟张晓商量，让她帮帮忙，打个电话给母亲。张晓本是心地善良的女孩，于是两人合计着怎么跟母亲说话。

“妈妈，你身体好些了吧。我们很挂念你的，等公司放假了，我们就回家看你……”

“妈妈，我们在这里很好，你和弟妹都好吧！等你身体好了，出来这里让我们好好服侍你……”

“妈妈……”

李宏明和张晓总是很深情地和母亲打电话，也总是能听到电话那一头母亲关切的叮嘱，感受得到母亲浓浓的爱意。母亲常常叨念，春节一定要他们回家。

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到了。母亲又在电话里催着他们回家。李宏明跟母亲说，他们也很想回家，可是，今年公司他所在部门任务很紧，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家，等过了年再抽空回去了。母亲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注意身体，别累坏了。但他知道母亲一定很失望。

转眼一年又过去，李宏明的生活还是没有什么改变。每当他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老人由年轻人搀扶着在街边散步，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神中流露出羡慕。多么希望，能让母亲幸福安渡晚年啊！可是自己呢？却还要母亲为自己担心，连最起码的孝心都尽不了。

又近年关了。就在弟弟打电话来的前几天，李宏明越来越感到忧心忡忡，考虑着今年怎么也得回家了。他常常在梦里听见母亲跟他说话，他想也许是太想念母亲的缘故吧。

当弟弟说到母亲病得厉害时，清醒时嘴里总是提起他这个几年不见的儿子，他才知道是母子连心，母亲也念着那远方的儿子啊！得马上回去！他没有多想立即向公司请了假。

就在他收拾好箱子准备出门时，李宏明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自己已经离婚了，可一直都没告诉母亲，又怎么能在母亲病危关键时刻告诉她呢？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烦恼过，精神不振地一把瘫坐在地板上。

多么可悲！自己简直就是一个说了谎话却不知怎么将骗局收场的骗子！他觉得自己真是非常可恨，又非常可笑。

怎么办？不知怎么办自己也非得回去。说不定，母亲……他不敢再想下去，望着天花板发呆。

对！找张晓！他那兴奋的样子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绳索。可当他摁下张晓的电话号码时，又犹豫了。张晓怎么帮他呢？难道，难道叫张晓和自己回去？这怎么可能呢？

刚刚燃起的希望，便象被冷水泼灭的火，一下子寂灭了。可是，他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李宏明还是觉得自己该试一试。张晓的电话彩铃在耳边响起，他的心紧张不安地等待着……　

“张晓啊！求你一件事。”

“什么？”

“我－－我弟打电话来说我母亲病重，我想－－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去，好吗？”不知怎地，平时说话做事挺潇洒的他竟支支吾吾。

“那怎么行呢？我不方便吧……”

“你知道我们的事没有跟我妈说，她病得不轻，我回去了，你没回去可怎么说得过去啊。对不起，总是拖累你！”

张晓沉默不语。

“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了，好吗？现在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见着我妈啊！”

张晓考虑了许久，最后终于答应和李宏明回去。

回到家，母亲的身体状况正如李宏明所料，说好最多就是几天光景。他在心底暗自责怪自己，后悔不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他一天到晚连休息也顾不上，一刻也不肯离开母亲身边。母亲偶尔努力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并想伸手去抚摸他，却又没有一点力气。张晓在一旁端药送水，看着这伤感的情形忍不住泪流满脸。

第二天下午，母亲突然让李宏明扶她坐起来。还说：“明儿啊！我感觉好多了。只要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说着，又让宏光叫来全家人。当家里人都在的时候，母亲示意张晓过来，说：“孩子啊－－我这做娘的一直都没有在你们身边照顾···照顾你们，没有尽做娘的本份－－我这里有－－有一只戒指，虽不是什么宝贝，但－－但是上一辈留下来，你是大媳妇今天就－－”母亲说着又呼喘着气，停歇了良久又接着说：“就给你吧。”说着要从自己手指上捋下来来。张晓慌忙上前阻止，母亲却固执地让李宏光帮忙取下来，一定要张晓好好保管。张晓迟疑地看着李宏明，他正含着泪握着母亲的手连连安慰她说：“妈！你还是安心养病吧，别考虑那么多了，等你病好了，再说好吗？”

母亲微弱地笑了笑，显得那么安闲，那么满足。“我知道自己的病是好不了啦。”母亲仿佛清醒了好多，说话也有力气了，停了停，又说：“你爸孤独着呢，这早几天都见着他了－－”说着，眼皮耷拉着的眼睛突然张大，李宏明看见母亲眼里充满着喜悦的光芒······

和弟妹料理好母亲的丧事，李宏明和张晓准备回公司。张晓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戒指，只得让李宏明代收了。李宏光送他们到车站，一直到他们上了车，他才回去。

在李宏明回到公司宿舍的那天晚上，心情悲痛的他正疲惫地躺在床上考虑什么时候跟弟妹说说自己的事情，却接到了弟弟的电话，问他是不是早就和嫂子分开了？李宏明反问你怎么知道？弟弟说，不光他知道，连母亲生前也知道。

“什么？母亲知道？”李宏明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知道的？”弟弟叹了口气说：“妈一早就有点怀疑了，说你们离家又不是太远，过年你没空，张晓也可以回家啊！平时打电话，又不是两人一起打，你打一次，她打一回的。这次回家，母亲一看你们的神色，就明白了。不过母亲还是不愿意戳穿你们的谎言，因为毕竟你们已经够用心良苦的了，特别是张晓挺难为她的。她说，自己的儿女儿媳都这么有孝心，这一辈子的幸苦值了！唉，哥哥啊，妈让我告诉你有机会还是得找个好姑娘，她在地下也就欣慰了！”

听了弟弟的话，李宏明既伤心又内疚地说：“我真没用！辜负了妈的苦心！”

弟弟说：“别自责了，哥哥。妈妈都没有怪你，也体谅你的心情。你这样骗妈妈，是你爱妈妈的一种方式。妈妈就是因为懂得和理解了你的爱，才又故意装作不知道的，她也怕你伤心啊。你知道，妈妈这一生活着不是为了什么，就是希望我们兄妹过得好啊！”

李宏明想着弟弟的话，又想起母亲对他们兄妹三人伟大无私的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自己，却还没开始报答，母亲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