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的时候,我在巨幅广告牌上看到一句话,城的中央,是蜿蜒着悄无声息冰雪覆盖的忧伤。
于是,我来到了这座城。一座伤城。
钱老先生笔下的是一座逼仄残酷的围成。太多的人想进去,更多的人不能出来。充溢着安静祥和的拥挤不堪。而我所亲见的城却不是虚浮在暗夜里,它真真实实地在这个季节里拔节。
迎着清风,渲染着色彩,在阳光不锈里平静地呼吸。
时而有鸽群慵懒地飞过,于是冰雪开始褪色·城,陪伴着冬季的衰老,渐次吞噬了忧伤。季节的青春走到了尽头,皱纹慢慢地沟壑着鬓角。生命重新步入一个无限制的轮回。
摘下眼镜,把睫毛弯成60度,然后看那中央:些许水渍在阳光下微漾,不老的香樟恬静地抚慰着创伤。白雾缭绕,绵亘不绝。
所以我决定站在中央的山顶,一路望过去。很大的风。空气中有结冰的味道。
山
单薄的山脉呈三面包夹过来。很多山石突兀着锋利的棱角,闪烁着奕奕寒光。
山的上半腰,未融的残雪破乱混杂地铺张。不时有坍落的声响,在白光里一晃。山峰微微地眯起眼睛,不幸晃得泪流满面。
干瘪的片云在天空里漫无目的地游走。不小心挡住了太阳的去路,于是在山坳间投下层层落落的影子。这些轻薄的云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不断重复着孤寂的鸽群的飞翔。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夕阳陷落,天空失了大火,他们剽窃了脆弱的群山的静默。
山的交接处,岩土碎裂,风很大。大片孤坟唱着寂寞的歌。
只是,墓志铭上的冰,开始滴水。
水
水自北面融雪而来,贯穿南下。
大理石柱的架桥,张大了嘴巴,默默地吞吐。
漆绿的护栏丢失了垂柳的荫庇,在封冻的空气里,扭摆着嶙峋的骨架。
石阶一级一级地连接着水面,脚印在上面开出了若隐若现的花朵。
炫目的阳光泼洒下来,水面打碎了,残破的花瓣随风起舞。水很清澈,没有鱼,没有虾,近岸的石板凝固成了大片厚重的冰。
只是,腐烂的水草底下,探出绿丝。
天光
天空和城的交接处,许多惨白色的大雾弥漫。
太阳的光线没有了热度。倾泻在上面,编织成一张粗糙的渔网。
远方的地平线,飘雪的颜色若有若无。空气仿佛凝结成了一块仓促的薄冰。
街道的尽头,楼房渐次退潮了,突兀出锐角的弧度。教堂的檐角窒息地割裂着天光。
夜临了,天光和城融为一幅冷峻的泼墨·瞳孔扩张,撑满了眼眶。万物皆失。
只是,风从这端吹过去,漩涡涌起,又会从那端钻出来。
城
懒散的鸽群飞过,白云寻找着它单薄的倒影。工厂烟囱冒出的浓烟凝固了,像是被束缚了脊骨的风筝。飞机落寞地起飞,振翅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冰封。
公交车来了,又走了。座椅上的广告换了又换。许多人在相同的时间等着同一个车次,握着同一个吊环,却始终不会相识。只能遗忘。
石头森林兀自桀骜,尖锐地割裂着空气。刺槐赤luo着身躯,打着寂寞的手势。广告牌巨大地站立,霓虹洒在上面,宣扬着不属于自己的美好。路,很光亮,闪耀着错乱的格调。路灯灭了,站成了落日的黄昏。
街道上,人们的耳朵被火烧着化着滚滚的烫,鼻头脆弱地挺立着。干冷的气流穿胸而过,眉角贴上了封条。不时有点点猩红一晃而过,小贩的嘴里,煮着不同陷子的饺子。
教堂门前,玻璃泛着清冷的光。信徒们举行盛大的送葬。黄纸漫天。
肮脏的野狗停止了嚣闹。阳光没有热度的泼洒下来,废旧的汽车壳安静地躺着,冷调地折射出金属的光泽。柏油路上,石油渍迹很干净,涂抹出了斑斑驳驳光亮的圈。有微风,垃圾桶哼起了小调。
原来,肮脏的事物,当它企盼着一份祥和的忧伤的时候,也可以变得华丽。而高尚的东西,一旦被绝望地冰冻,心死了,失去了魂灵,则一无是处,苟延残喘。
所以,换个角度。眼睛继续往下,紧跟风的脚迹。
电缆线冷静地拔丝,延伸到远方。
沟壑纵横的荒原,黄土开始变色。风,唤醒了季节。
白杨的枝芽静默地拔节。枯黄的芦苇摇摇摆摆,为即将破土的尖苞跳起了舞蹈。麻黄僵硬地丛生,强韧的根系渐次蔓延。
空气中有断裂和呼吸的声音。
很多蕴藏的生命,像芽,像根,像城,在寒冷的季节,都是披挂着伤痛的。只有在他们坚持生长的瞬间,这忧伤却消退了,慢慢融化,转化成了大片致命的养分,或者毒药。
只在城的中央,白雾淡淡地氤氲蒸腾。
风停了。风又起了。
人睡了。人又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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