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终于长大了。就像我十年前找到她时一样,水一般温柔。

还是着白衣。女孩子的衣服多半是母亲挑选的吧。其实她是应穿红的，尽管红色是那么的俗气。可是，她就是一个凡人。一个吃五谷的女子。一个我爱的女子。

她是那么安静的坐在那儿。手上有一本书，可是她没有看。我知道她在想着那个男孩儿，尽管她不时的翻着书页，可是她怎么能瞒得过我呢？她的心里明明想着他的，虽然她从来也没有在日记中提过，也从来没有跟她的朋友说过。可是她的眼睛早已暴露了她的秘密，少女的秘密。她抬起头，向楼上扫了一眼，那么的漫不经心，可是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期待什么。楼上的那个窗子没有打开，垂着厚厚的帘子。在这个初夏，里面的人正在紧张的工作，而她就坐在那里，等着他从她身边经过，好看他一眼，最好，他也能看她一眼。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已经等了一个春天。现在又预备等一个夏天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仍然坐在那里看书。不是看书，只是在等人。等那个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她的人。她安静地坐在那儿，不时地翻着书，却从来也没有看过什么。她又扫了那个窗子一眼，已经亮起了灯。这让她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战。天已经黑了，必须回去了。她站起来，从树后面的石桌前走到林荫道上。有几个人和她打招呼，有的人连看也没有看她，径直走了。她把书抱在怀里，沿着路边一直走进学校后面的小巷，进到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我站在她的窗前，看着她把窗帘拉严。我知道她在里面换衣服。她把那条白色的裙子小心地挂在衣架上，换了一条红短裤白背心。她的胳膊细得像刚摘下来的小黄瓜，嫩得像还带着刺儿。她散开长发，用一柄木梳轻轻的梳理，然后用一根橡皮绳扎住，束成长长的马尾。又在末端扎了一圈，轻轻的别上一朵茉莉。我的心蓦地被揪了一把。痛，就在夜色里渲染开来！

连续数日不归，族里已经骚动。族长每日发信号给我，我却一步也不能离去。不忍离去。我在乾坤镜上早已看到了今天，今天，她将被一白色移动巨物撞击。我留在这里，只是想帮她挡一挡。我明知她活不过今年。可是，她的心愿还没有达成，我怎么能让她就这么去了？

二

我爱上她的时候，她叫茉莉。是当地一家员外的女儿。别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纪已经有婚嫁的打算。可是她不能。她是盲女。为了帮她医好眼疾，我走过无数名山大川。可是我只是一个尚未修成人形的狼。等我回来时，她已经香消玉殒。我含着为她采来的灵药，蹲在她出殡的队伍旁边。一些清凉的液体从我的鼻翼滚落。

许是我的出现触动了人类的怒火。开始有人追我。他们咆哮着叫着喊着。我呜咽着试图跟他们解释，可是他们眼中迸出的火花让我害怕，我只得且退且逃。最后，族长赶来，把人类挡住才让我在石块瓦砾的攻击下拣得一条小命，并以闭关几百年的苦炼修得了人形。

我并没有对我的茉莉忘情。

我又一次偷偷出山，到人间去寻找茉莉。我毕生所愿就是能和茉莉结为夫妇。

我很快就找到了她。她又生为女体。只是，她仍是盲女。老天没有垂怜她，让她生于富贵，至少不必受饥寒的折磨。她和一个老汉在酒楼卖唱。我已修成人形，不用附在人体。我可以有很多的理由去接近她。可是，她死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那个老汉更加拿出拚命的架式来，许多人围攻我，怒骂，叫喊，撕打。这让我头昏脑乱。后来，我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所有的人都躺在地上，周围很多人远远的指指点点，却不敢靠近。我看到茉莉伏在那里衰衰的哭。老汉动也不动的。后来有个人过来。又后来，那人招手叫了几个人来。又后来，那些人把老汉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放在一个长长的木箱里。茉莉一身缟素跟在那个箱子后面。再后来，那个人就把茉莉带到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经常看到他在那个小院子里，更多的时候只有茉莉一个人和一个给她做饭洗衣的小丫头。

后来来了一群人，在一个妇人的带领下冲进院子里踩了茉莉花，打了茉莉，那个小丫头就悄悄的溜了。后来那个人来了，扶起了茉莉，走了。

那个人白天打柴晚上写字可是不够他们吃用。他们一天一天的瘦了下去。最后，我听到那个人对玉帝说用他的眼换给茉莉。因为茉莉说想看他一眼。只看一眼。

他的祈求是多么的无力啊。玉帝每天收到的祈求多的很，根本听不到他们没有香火的声音。于是我最后听到的只有一句话，是茉莉说的：来生让我看你一眼，让我们好好的看着对方，只要一眼。

三

我回到族里。又一次闭关。

我日夜苦练。　

数百年一晃而过。我很快崭露头角，当上一个小头领。

但是我仍然不能忘情。我想起了茉莉欣喜的声音：“怎么？你是一只狼么？会说话么？怎么可能呢？你让我摸一摸你的毛。是黄的吗？黄是什么呢？你的额前还有一簇白?白又是什么呢?”她还说，我但愿你是个人，可以与你朝夕相伴呢！

这次是族长放我出来的。他用五百年的修为换得了茉莉的眼睛。乾坤镜上说了，她活不过今年的。而今天就会有一场劫难光临我的茉莉。族长说了，要是她躲不过去，她就只能在昏睡中度过余生了。那怎么行呢？鸳鸯谱上说过了，茉莉和他的缘分不会有来生的了。也就是说，今年无法完成她的愿望，就没有机会了。

尽管我们早就情缘尽了。我还是一整天待在她的身边。等着解救我的茉莉。只要一个星期就好。一个星期后你的班主任会请产假，他就会做你的代课老师兼代班主任。他会到医院来探望你的，茉莉。你就可以完成好好看对方一眼的愿望了。

突然有些凉凉的东西掉了下来。哦，又是眼泪。不是不会再落泪了吗？我在数百年前已修为男身，是不会再落泪的了。看来，尽是骗人的。

一阵刺耳的声音夹着人类特有的尖叫，走在我前面的茉莉被一辆白色汽车撞得飞了起来。我纵身上前，紧紧的抱住了她。红色的血液使我莫名的紧张。数百年前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和流满一地的血又在眼前晃动。我摇摇头想摇掉那个不详的预感。可是它越来越强烈！

族长又发来告警讯号。我知道我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些人类弄的什么外线能让我现出原形，可是时间不容我放下茉莉。她随时可能死掉！她的唇更加的惨白，也许在呢喃着什么，可是我不能分神去听。我必须尽快送她去医院！突地，她睁开了眼睛。她轻声而又坚决地问我：“你还记得我，是吗？”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已的耳朵。“我一定是见过你的。你告诉我你记得什么吗？我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她痛苦的呻吟声提醒我不能耽误时间了，可是我的心被她拴住了。可能吗？她会记得我吗？

我双泪长流，飞奔着进了急诊室。

我躲在一个角落，由族长把我带回山里。

四

山中日月容易过。我很快就康复了。数百年后，我娶了族长的女儿为妻，做上了首领。

后来听说茉莉终于转世为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女孩子，再也不记得什么狼，什么人，什么看不看的。

她快乐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后来老了死了。再后来就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了。

我做了首领，教我的子民修道成仙。我们的部落日益壮大，再也没有谁下过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