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土匪和军官的赌局
——咸阳笔记之三
冯西海
六爷黑狼,在外堡子属于呼啸山林的好汉,大块吃肉的下家,杀人越货的猛人。可回到堡子,对乡党好的很,甚至甘愿受人欺负。但有一样,爱赌,比命还要看的重。
早起从自家炕上爬起来,到灶火舀一瓢水缸里盛着的井水,凉凉的,顾不上用毛巾檫,卷起黑棉袄袖子,胡七乱八一抹,勾起鞋就往西门外跑。夜黑,他听说麻子油客在他屋准备叫人掷塞子,一晚上就没睡塌实。
望着他兔子似的背影,六婆紧叫慢喊,已经不见人了。没办法,自己收拾整齐后颠着三寸金莲小脚撵了出来。
油客家的前院原来是庙,虽然有点破败,却宽搀的很。客厅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周围着四个条凳。中间两个大老碗,里面放着挤成一团的塞子,白色的。在六爷看来,这些是象牙制做的塞子煞是心疼,女人一样耐看。上面染着兰色、红色的点点,与桌子边坐着等人的麻子油客脸上凹下去的欲望相映成辉。
“老六,你来了?不怕王翠翠日撅?”油客一脸坏笑,蹲在地上抽旱烟。王翠翠是六婆的名字。我堡子的人粗,念书不多,直呼其名,不象县城的有钱人讲究,叫“黑王氏”,叫人听起来怪吗日到的。
“放你娘的猪狗屁!你小伙得是皮松了,安?”六爷说的话恶,脸上却笑着,掏出插在脖子后面的翡翠烟锅,嘴里骂着,手塞进烟锅把儿挂着的荷包,黄黄的烟叶很快塞满。
在两寺渡,六婆的漂亮出名,六爷的怕老婆也同样出名。要知道,六爷的这句话,外堡子人听了,肯定屁滚尿流,他说的时候不笑,瞪着牛眼窝,手里的驳壳枪红绸子风中抖动,哪些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象见了阎王。可一个堡子的人不怕,他在堡子里脾气好的出奇,三岁娃都不怕,油客当然也不怕。
“伙儿,不是我嚷你,咱在一旦耍热闹,女人骂可不好。你趁早手别往锅里塞,行不?”油客站起来,两块火镰撞击,砰砰砰,火棉先是冒出白烟,他低头吹吹,轰的窜出红火苗。递过去,六爷赶紧偏头,点着了,美美的吸了一口,长长的呼出去。
“少皮干!今都有谁来,快说。”
“你这人,急的上老坟呀?咱挂面不调盐,可是有言在先奥。”
“罗嗦松呢!”
“好好好,你歪。”
油客被六爷撕了耳朵,吁吁的躲,对方却劲越大,只好求救。
原来,今天参加赌博的是咸阳县保安团团长魏八斤和驻扎在两寺渡的国民党胡宗南七训处少校处长李跛子。
“燎的很么,都是把瓷的阔人么。”
看着六爷红眼窝里放射出的兴奋之光,油客感觉事色有些麻烦。
正说着,魏八斤狗熊一样的脚步声响了进来。八斤是原上帝王村人,长的很胖,爱喝酒。和他一块进来的李跛子却瘦,一口四川方言。
“黑狼六哥,好久不见,一切可好?”魏八斤腆着大肚子,朝着六爷,很亲热的打招呼。虽是官匪关系,但保安团人少钱紧,黑狼在武功、周至、兴平胡弄,对本乡本土从不惊动,还时不时给点甜头,加之都是乡党,自然装作不知道。两人关系,常人看来,很是对劲。
“没死,凑活着熬吧,怎么比得过你吃官饭的日子斡掖。”六爷应付着八斤,眼睛却瞅着旁边的李跛子。
“对了,”八斤拉了拉身后的李跛子,“这是七训处的脑系李哥,四川人,义气的很。黑狼,排行老六,也是我哥,你两个认识一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么。”
六爷本来脸上还笑着,赶紧走过来,想和对方打个招呼。李跛子却不理识他,径直坐到八仙桌的上席。心想,老子是天府之国来的,又是委员长嫡系正规军的军官,怎么能和你一个乡棒平起平坐。“啪”的一声,把自己的盒子炮放到桌子上。
“啪”,六爷也不示弱,把自己的驳壳枪很响的亮出来,端直坐在第二个位置。
“这两个爷,针尖对麦芒,美!”魏八斤是爱热闹的家伙,喜欢煽惑。赞许了一句,也坐下来,与六爷黑狼对面。
油客胆小,看事色不对,心里害怕,站在原地半天不说话。
“主家儿,你个砍脑壳的,怎么不开牌,看不起老子哟?”李跛子蹲在凳子上,由于两条腿不一般齐,身子便与挑衅的口气形成一个角度。
“要得,要得。”油客娶的婆娘也是四川人,懂一点四川话,由于害怕,不停的哆嗦着,小心翼翼的坐了下首。他端起碗:“各位,看看塞子,检查一下。”
“话比屎还多,快一点!”六爷不耐烦的扫他一眼,只是走个程序,其实把目光定格在桀骜不逊的四川军官身上,心里骂,“啥万货,在八百里秦川张个啥,寻着挨砖头呢。你四川算个啥,咱陕西的土匪头子张献忠过去弄事的时候,多少川妹子招了祸,多少川豹子掉了头。往老早里说,诸葛亮不想呆在四川,六出歧山,想夺关中,最后还不是让陕西冷娃司马懿提了蔓。不是孔明没本事,而是你四川没有油泼辣子干面,吃不饱,能杀人吗?羞你的先人呢,很!”
“黑哥说的对,李处座也英明,油客,利索一点,兴许今个嬴几个,我回县城能在老马家喝烧酒,吃羊肉泡,最后在南阳街寻个合茬的弄弄,上下都过年呢。”魏八斤在城门外的路上,遇见李跛子,两人准备潇洒一回,谋拾着银子,便合计进村联合捉弄一下两寺渡的傻瓜。见是黑狼,和自己的同伙悄悄使个眼色,表面很豪爽的打着招呼,暗地里却早为对方挖下了陷阱。
一场土匪和军官的赌局终于拉开了帷幕。掷塞子,是一种以点数押注为输嬴的赌博游戏。象一种神奇的魔鬼,特别刺激,令多少热血汉子、达官贵人、农夫小民甚至街头乞丐着迷乃至发疯。平平常常白色的塞子,只是象牙经过精心打磨的产品,在赌徒的眼里,却是金银财宝,是女人房屋,是身家生命,由于赌博本身掺杂了太多的人为因素,也融入了爱恨情仇等更复杂的内容。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塞子上面的点子颜色,兰色的,令人想起贫血的血管,而红色则腥臭的渲染着可怕的腥风血雨。
在三对狼一样的目光注视中,油客的双手颤抖着,两只老碗反扣在一起,成了纺锤形状,上下、左右摇动,里面的塞子很混乱的翻滚着,令四个男人的心也一样的翻滚。
开始几局,每个人还是衣帽整齐,半晌过后,嬴钱的六爷丢了棉袄,大冬天精赤着腔子,渭河水一样的汗珠淌的欢实。大裤裆棉裤,红裤带打了结的地方,一头短,很威武炫耀似的摆来摆去,而另一头长,很飘逸的垂下来,女人扭腰肢一样很骚轻的在风中跳舞。“快一点”,他喊,饲养室叫驴一样煽情,空气里便回荡着潮湿的雄性的亢奋,吓得油客脸上的麻子也颤抖着。魏八斤嬴的不多,只是拖了外衣,油客不输不嬴,自然穿的人模狗样,惟有输家李跛子沉不住气了。开始蹲在凳子上,后来站着,后来踢倒凳子,站在桌子旁,最后几乎是爬在桌面。先气愤的摔了青天白日标志的帽子,再脱黄呢子衣服,再和黑狼一样光着满是排骨的身子,象是巴蜀纵横起伏的山川,还是挡不住六爷涨潮渭水驰骋八百里秦川一样的气势。
“老子还是押八!”李跛子一直押八,虽然运气不顺,仍然跟谁赌气似的,抱着一棵树不放。
“我押九。”魏八斤刚才押五,小嬴一把,这次变了个方向。
“我押十五!”六爷器宇轩昂。
“我也押十五。”油客善于见风使舵,想沾一下黑狼的光。
几个人说完,各自掏出自己的钱作为赌注,放在自己面前。按照赌博原则,碗里的塞子共四个,点数相加与每人押的点数最接近者嬴,可以拿走对手面前作为赌注的钱。否则,为输。
“你拿什么押?”六爷黑狼见李跛子公鸭一般声嘶力竭之后,没有掏出钱,便轻蔑的问。
“娘的,老子押枪!”李跛子显然输急了眼,摸摸口袋,实在没有了值钱的东西,抓起自己面前的盒子炮,“砰”的一声,再重重的用手拍着,喊。
“李处长,枪是军人的命根子,人在枪在,人去枪走,是咱吃粮人的规矩,这不成。你要没有钱,兄弟给你借。”
“多谢魏兄好意,我就押抢!”李跛子也是个犟松,脖子一梗,眼窝吃了死娃一样,红红的,完全豁了出去。
“咱耍就是图个高兴。枪是要人命的万货,不敢这样,咱不耍了,好不好?”油客感觉自己脸上的麻子坑湿湿的,不是油,不是汗,分明是吓死人命的血点子。他手里的碗快要摔在地上,抖的更加厉害。
“你小子敢散伙,老子枪毙了你!”李跛子轻蔑的瞪着他,准备拾枪。
“别介,”六爷黑狼兴灾乐祸,挡住跛子的手,踢了油客一脚,“没出息,少丢咱两寺渡的人!李长官,咱就爱耍枪,说实话,咱就是西安省通缉的土匪黑狼,押枪就押枪。”
“老六,胡说啥呢,谁不知道你是这堡子的好人。”魏八斤看见李跛子怪罪的眼神,害怕自己剿匪不力的事情传到西北王胡宗南那里,打哈哈,解释。
“我就是土匪。土匪咋列,不丢人。走的端,行的正,专门抢那些吃黑食的有钱人,不象你们当官的,尽巴结阔老,欺负穷汉,饱肚子不知饿汉子饥!”六爷毫不领情,依旧高胡咙大嗓子。
“你鬼儿子,别逞能,说不定这一把老子嬴呢,我不信风水转不过来。”李跛子这会儿心思全在赌局上,不可能象八斤猜的什么剿匪。
油客没办法,只好摇起了碗。
桄榔浪,桄榔浪,塞子在黑暗的空间,你碰我,我推你。你哄我,我骗你。你打我,我揍你。你跑过来,我撵过去。时间,象是在这一瞬间无限延长,放大着每个人的思想。魏八斤心跳得最厉害。李跛子是自己叫来的,本来是想赚一把,谁知这小子在牌场直杠子脾气,自己本来想做些手脚,不停使眼色,他却熟视无睹,脸气成茄子一样,就是不愿意与自己装做尿尿出去商量作弊的对策,导致节节败退,最后输红了眼窝,押上了枪。见自己劝阻无效,他的心悬在嗓子眼,此刻,麻子油客手里“桄榔浪”响的塞子,传到他耳朵里变成了阎王爷的磨刀声,那种恐惧鬼脚步一样走来,让人心里碜的慌。输了钱,好办,可让黑狼这个二球嬴了李跛子的枪,万一明天县党部甚至西安省政府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李跛子后台背景深,自己一个农家子弟朝里没有人,丢了饭碗甚至小命就日塌了。咋办呀?自己保李跛子,肯定得罪黑狼,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不出手吧,结果更惨。哎,把他的,脑子进水了,跑两寺渡捞闲毛,硬是把手往人家磨盘里塞,真是倒霉啊。
“开!”油客手里的碗终于停止摇动,左手揭开上面的那只,右手端着的碗露出来,四个塞子地头歇晌的农民一样,歪着脑袋,乱乱的拥挤成一团,但在赌徒的眼里,他们是那样的整齐。
“奥,我嬴了!”黑狼眼窝亮,看见塞子的点数刚好是八个点。这那里是八个普通的红点子,分明是马梁坡父亲偷种的罂粟开了花,那个鲜艳啊,那个心疼啊,那个乖巧啊。他看也不看周围,更加配种叫驴一样狂吼,声音象唱秦腔《斩单童》的花脸一样荡气回肠。
碗里的塞子并没有停止,似乎还恋恋不舍黑暗里的速度。但我六爷觉得自己成了堡子西头龙王爷一样神仙般的先知先觉,肯定没问题,我嬴了!
“真的吗?”李跛子脸色难看,两腿发软,身子快要跌倒,硬撑着。眼窝直勾勾的盯着转动的塞子,死鱼一样,冒出了绝望的气息。
“我的娘哟,这是真的吗?”油客此刻觉得自己手里端着筛子,过滤完麦糠后,剩下的是金子般的麦子,磨成白面,蒸成杠子馍,不,咂油饼,咬一口呀,哪个香啊,给个县长都不干。
魏八斤仍沉浸在紧张的情绪里。那转动的塞子,分明是四个妖冶的青楼女子,挤眉弄眼,扭胯拧腰,摆手张嘴,全是害人的铺垫。八仙桌上,李跛子的盒子炮,漂亮的枪身,一层薄薄的兰色光芒,在冬日太阳下,发射着鬼火一样的诱惑,也轻薄女子一样向张牙舞爪的黑狼投怀送抱。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犹豫了。他猛的在凳子上站起来,其余三个人俯视下去,成了小蚂蚁,而自己成了扭动乾坤的玉皇大帝。抽出自己的枪,朝下面的碗瞄准,“砰”的一声,吓的人们忘记紧张。
碗,碎了。塞子,也碎了。
“魏八斤,我日你妈,你害我少嬴一把枪!”
当下,油客吓的爬在地上,尿了一裤子。六爷黑狼呼的扑倒魏八斤,两个人当时扭成一团,在桌子下面的地上,全身沾满尘土,猪一样翻滚着。
“做啥呢,做啥呢?”六婆跑进来,发现掌柜的和人打捶,矢急慌忙的喊,弯腰拉打丈夫的胖子,好让自家人趁机占些便宜。魏八斤躺在地上,却意外看见她衣服下摆露出一小节的白肉,思想抛了锚,很吃了六爷黑狼一记老拳,当时鼻子流血,成了红脸关公。
“做啥呢,抓赌!”李跛子抓起桌子上自己差点失去的盒子炮,朝天鸣响,马上跑进来两个七训处的兵丁,直接向人扑来。这两个人,是魏八斤和李跛子事先安排好的。一旦嬴了,只是在外面警戒。要是输了,以抓赌为名,带走对手,没收赌资。可以说,这个安排是万无一失。只可怜我堡子人不知道。项羽的勇气可以打败秦国的十万大兵,却比不了刘邦的阴谋巧得江山。世事其实自古以来就不公平,老实的乡民包括土匪,哪里是官兵的对手。
“掌柜的,快跑!”六婆反应快,赶紧抱住魏八斤,大喊。不要说,耍钱,土匪即使没干啥,早就该进县政府的南牢了。
六爷噌的一下,拿出飞檐走壁的绝活,转眼间,毫无踪影。李跛子打了一枪,子弹只是溅起墙头的黄土,震的酸酸草发抖。油客也挣扎起来,刚爬到墙头,腿被李跛子的枪钻了个洞,掉了下来,日娘老子的叫唤求饶。六婆硬气,主动走到兵丁面前:“跑了和尚庙还在,要剐要杀,老总们请便。”
油客和六婆被关进大牢,亲戚朋友破费许多银子才放了出来。六爷远走他乡避难,和魏八斤结了仇,驻扎在堡子的七训处也成了他的死对头。直到解放前夕,胡宗南被我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败,从咸阳逃往陕南,他才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回到家乡,准备杀魏八斤,却被狡猾的八斤麻痹,反而死在仇人枪下,可惜了一世英名。这场赌局成了两寺渡人传说至今的故事,五十年后的一天让我听见,变成我笔下的素材。
2006年4月10日至11月29日凌晨2点记于正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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