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信然。

他，一个平凡的民间评书艺人，其一生的悲壮，令我们为之唏嘘。

一、意外致残

时光倒退到1985年。

在河北省山区涞源县银坊镇的上铺村，有一户王姓人家。老夫妻二人，膝下子女六个。大儿子22岁，已结婚另立门户。二儿子王进林，15岁，刚进初中。三儿子12岁，已经辍学随父务农。以下两个女儿和一个最小的儿子，则正上小学。

王老汉夫妻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祖辈生活在山区，加之子女众多，当时又值农村改革初期，其生活之窘况可想而知。

都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错。别看二儿子王进林刚刚15岁，家里的贫困状况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每日里，早晚帮助父亲收拾地里的庄稼；暑假秋假，小进林到山里去挖药材、采树籽，卖几个微薄的零用钱为自己和妹妹弟弟买些文具，以减少家庭开支。

秋天到了。玉米熟了，柿子黄了，座座大山披上了金黄色的秋装。清晨，小进林走在山路上，暗自盘算着，卖的药材钱已经有80多元了，再采些柏树籽卖就能凑上100元，自己和弟弟妹妹这个学期的学杂费就不用发愁了。小进林想着，兴冲冲地登上了村子附近最高的山峰—北崖山。

北崖山海拔1000多米高，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山峰上、崖缝中，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柏树。平时人们除了挖药材、采树籽，很少来到这里。小进林望着满山的树籽，心中高兴，闪身扑奔一株结籽最多的柏树。

可就在这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进林踩上了一块活石，石头松动，它随着石头一起滚下了山崖……。

太阳落了山，天黑了下来，还不见小进林回家，当父母的可着了急，慌忙约上邻居的叔叔大爷们带上手电筒，提上围灯，分成几路进山寻找。

“王进林——”

“小林——”

喊声此起彼伏。

……

终于,在山崖下乡亲们找到了滚成血人，昏迷不醒的小进林……。

半年后，小进林伤势基本痊愈了。但由于左臂和左腿伤及神经和韧带，一条左臂不能活动，左腿也伸不直了。

这次受伤致残对小进林的打击太大了。在父母和哥哥的劝说下，他勉强上了二年初中，以后他便执意不去上学，每天帮助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大树下望着远山发愣。

此后，小进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经常用灵活的右手拿着一条二尺多长的木棒耍弄，剩下的时间就是抱着家里的唯一的一个家用电器――收音机，听刘兰芳的岳传评书……。

二、拜师学艺

终于有一天，小进林向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志向：虽然自己成了残废，但不能靠父母和弟弟妹妹养活一辈子。要自食其力，要当一名评书演员，行走江湖以卖艺为生。可能的话还可以为弟弟妹妹挣些书学费。

小进林认准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父母拗不过，只有依了他。

但是，要学评书谈何容易？评书这门艺术老师带徒弟自古都是口传心授，截止到目前也没有教材可以自学，光凭听收音机学习只能学些皮毛。可要拜刘兰芳、单田芳为师，自己又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再说人家是大家儿，也不可能收自己为徒。于是，他四处走访，打听寻找民间的评书艺人。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小进林终于打听到离家百多里远的一个镇子上，有一位解放前在北京天桥撂场子说过书的老艺人谷云飞老先生。

小进林欣喜若狂，立即尽其所能地买上一些见面礼，揣好干粮搭车来到了谷老先生的家。

谷老先生时年已七十多岁，一生从未收过弟子。但听了小进林诉说了自己的致残经过和今后的志向后，当即破天荒地收下他为徒，并让小进林住在自己家里，早晚向他传授说评书的技巧。小进林呢？

每天为师傅作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更多的时候是趴在桌子上整理笔记，师傅传授的可都是字字珠玑呢！

“大道至简”、“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中国的这些至理名言不会错。

到了第七天的早晨，谷老先生把小进林叫到身边，突然问道：“收音机里这些说评书的，你认为谁说得最好？”

“单田芳老师”，小进林脱口而出。

“为什么？”

“这——”，小进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只觉得单老师书说得透，听得明白，扣人心弦。”

“为什么单老师说的透而扣人心弦呢？因为单老师“表书”表的好”，谷先生将话带入正题，“‘说书容易表书难’。‘表书’就是对书中的人或事儿加上你自己的分析和评论，分析评论还得恰到好处，这需要有相当深厚的文学功底、历史知识以及你本人的经验阅历。不经过艰苦锤炼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否则，你说的再流利也难以震撼人们的心灵。孩子，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回去勤学苦练吧。”

小进林含着眼泪拜别了师傅。回到家里后，每天对着镜子练表情，练动作，背诵书中的情节。夏季的傍晚，小进林就给大街乘凉的父老乡亲们说上一段杨家将或是岳飞转，征求大家的意见……。

光阴荏苒，一晃七年，转眼间小进林长成了大进林。二十二岁的王进林剑眉俊目，一米七五的个头儿，说得一口儿好书，舞得一手儿好剑，往当街一站，谁相信是个残疾人？

……

三、江湖奇缘

又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王进林收拾好挎包，背好了宝剑，看了看熟睡的妹妹弟弟，随后向哥哥和父母道别。母亲哭了，父亲和哥哥劝着，不让他走：“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难道就没有你的一口饭吃吗？”

“请你们相信，我有能力自食其力。我这么大了，也能照顾好自己。都回去吧！”说着，他自己也哭了。

就这样，一家人哭着分别了。

王进林离家后开始了真正的浪迹江湖的生涯，他专走大乡集镇，每到一个地方，先给大家舞一趟宝剑，剑穗飘飘煞是好看。等到看热闹的人多了，再给大家说上一段评书。听书的人看他是个残疾人，卖艺为生不容易，都纷纷慷慨解囊。哪个场子撂下来，也能挣个一二十元的。除去吃饭住店的费用，每个月净剩百十多元，这在九十年代初已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手中存了一些钱后，王进林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评书师傅谷老先生。他买了一些师傅最爱吃的东西，坐上班车直奔师傅的家，没有师傅传授的这份手艺，就没有自己的今天。

但是，他来晚了。就在他辞别师傅走后时间不长，谷老先生身染重病，与世长辞了。王进林只得到师傅的墓地祷念一番，掬上一捧黄土，撒上一杯白酒，望坟一拜算是报恩了。

每隔一两个月，王进林都要给家里汇上百八十元，贴补家用。

在外面跑的时间长了，经多见广，路子越走越宽。他奔保定，走石家庄，过邯郸，进河南新乡，在郑州滞留了几天后又去了山东济南，最后经德州又回到了石家庄。

王进林回到石家庄后，仍是长街卖艺，舞剑说书。每天夜晚他都睡在风帆电池厂大门外市内公交车的站牌亭下。白天好过，夜晚难搪，深秋夜色凉如水，衣裳单薄，只冻得王进林瑟瑟发抖。

这天早上，公安局的巡逻车经过这里，看到这里睡着一个人，叫醒他例行盘问。也是天缘凑巧，正好风帆电池厂的厂长清早来厂办事，上前作证说：“我认识他，是涞源县的一个残疾人，靠说书卖艺为生。诸位就不要难为他了”，厂长转头又对王进林说：“这样吧，靠说书走街串巷的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这里正缺个勤杂工，你到我们厂来上班，愿意吗？”

“太愿意了！求之不得。谢谢厂长了！”王进林感激的热泪盈眶。

就这样，王进林成为风帆电池厂的一名临时工人。虽然是临时的，但一天三顿吃上了热乎乎的饭菜；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固定住处。这对王进林来说，是以前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生活了。

王进林自当上了勤杂工以后，每日里打水扫地，收发信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未出过差错，因而受到了全厂职工的一致好评。特别是到了“五一”、“十一”的大节日，厂里组织文娱活动，王进林利用自己的特长，都要给大家说上一段评书。他的评书段子，成了厂里最受欢迎的文娱节目。

年终岁末，厂里评选先进生产者，王进林以全票当选。一时间，王进林身残志坚的模范事迹传遍了全系统。

后来，全国残联主[xi]邓朴方来石家庄，听到了王进林的事迹后，还专门儿接见了他。这时，王进林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丘比特把箭头悄悄地对准了他。

厂里有一位姑娘，芳名梅月影，也是勤杂工。姑娘手脚勤快，落落大方。她见王进林左臂不能动，清扫场院，搬搬抬抬的双手活儿就抢着干，不让王进林伸手。王进林的衣服脏了，小梅姑娘抢着给洗好、晾干、叠上送过去。

电池厂是国营大厂，工资不低，各项福利待遇一应俱全。可是小梅姑娘茶余饭后总是长吁短叹。

“咱厂条件不错，你为什么总是不高兴”？王进林问她。

“这勤杂工干到何时是个头儿？总干勤杂能有什么出息。”姑娘说出了心里话。

“话不能这么说，‘伟大寓于平凡’吗！”

“你这话谁都会说，现在别说没大事可干，就是有大事我一个女的又有什么作为？”小梅不无伤感地说。

“我给你说段评书吧。”王进林想，只有将今比古用事实来教育她。紧接着王进林把汉武帝时五岁的小姑娘缇莹上书救父的故事给小梅姑娘讲了一遍。

以后，有空儿时王进林就给小梅姑娘讲古代一些杰出的女豪杰、女英雄的事迹。什么“花木兰从军”、“五女兴唐传、“荀瓘娘带兵救危城”等系列故事。到后来，只要是工余闲暇，小梅就会缠着王进林说书。她的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随着书中人物的命运喜怒哀乐。听书，几乎是小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渐渐地，小梅从喜欢听说书到喜欢说书的人了。

王进林不是傻子，此情此景他看得出来。小梅是喜欢上了自己。小梅人漂亮，聪明伶俐又能干，小伙子们追都追不到手呢。她能喜欢自己这个残废人，是自己的福分。可转念又一想，不行！她父母能同意吗？就算是她父母同意，和自己这个残疾人过一辈子，家庭生活的担子将来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她也不会幸福的。

在现实生活中，能够做到处处替别人着想是很不容易的。这需要一种境界，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还别说替他人着想，能做到换位思考就相当不错了。

王进林靠说书改变了命运，而书中的英雄人物也影响了他的性格。他的思想早已达到了上面说的那种境界。终于，这天王进林向小梅摊牌了。

“我感激你平时对我的照顾和帮助，你的心思我也能揣摸个十之八九，我会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的。”

“只是个妹妹，关系不能更进一步吗？”小梅忽闪着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问。

“不能，首先我是个残疾人。就算你父母和亲戚们都同意，将来的生活也会给你造成诸多不便，我不忍心将你拽进火坑。”

“就是火坑也是我愿意跳的呀！”

“不行，你不能跳！我不能坑了你。”王进林说着话，人早已走出了屋子，给各办公室打水去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小梅向王进林扔过来一个纸团，王进林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两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用意十分明显，小梅姑娘向王进林彻底表白了自己的心迹。

这可怎么办？晚上王进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幸福在向自己招手了，只要往前再走一步就成。但是，不行呀！自己的幸福怎么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小梅太单纯了。怎么办？最好是一个字——躲。可咱么躲呢？同在一个厂又是同一个工作岗位。只有走，离开这个厂子，重新去过以前的那种流浪生活。事不宜迟，王进林拉开了电灯，拧开钢笔铺开纸，工工整整地先给厂长写了一封信。主要是表示感谢厂长对自己的关怀照顾，写了离厂出走的原因。随后开始给小梅写信：

“小梅你好：蒙你青眼垂顾，我感到万分荣幸和无比幸福。但是，你太单纯、太幼稚，你还不了解生活。我是个残废人，和我结合注定要拖累你一辈子。就算你不嫌弃，我忍心吗？我不忍心把我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知道，你会说不在乎这些。可是人不能总生活在理想中，要面对现实。

“我走了，不要找我。要把我忘掉，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吧！我这一生有你这个小妹妹尽够了，每当想起你来我都会感到幸福的。”

四、魂断他乡

王进林走了，又走入了江湖。依然是一把宝剑，几套古书。每到一个地方，仍然是撂场舞剑，随后大段评书。但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他不奔集镇，专走名山大川。先奔山东泰山，河南嵩山，再到四川峨嵋山，以后是华山、衡山、雁荡山……。他要亲眼看看古代剑侠们居住过的地方，以增加阅历。他来到了山西五台山的时候，已是深秋季节，“三场白露两场霜”，天气是越来越凉了。

王进林离厂出走后，小梅姑娘大哭了一场。随后她请了假，直奔来源县银坊镇王进林的家。它要向王进林当面问个明白，不同意就罢了，为什么你要离厂出走？走后的生活怎么办？这些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但小梅姑娘扑空了。王进林根本就没回家，家里只收到过他两封信和寄来的一些钱，只知道他所在的大致方位，并不知道他的确切地址。姑娘无奈，只得给王进林留下一封信并告诉他的父母：“王进林一旦回家就别让他走了，让他在家等我，我要跟她见上一面，有话问他……。”

王进林手里积攒了几百元钱，下了五台山后他直奔太原市火车站，打算乘火车回一趟家看看父母和弟弟妹妹们，顺便带回换季的棉衣。

突然，他感到肚子隐隐作痛，随之发起了高烧，到了晚上已经烧得他顾不得买车票了，就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躺了下来。好心的人哪里都有，一时间围上来不少的人，旅客们问长问短，车站里执勤的老大爷让小孙女端来水饭馒头，高烧烧得王进林抬不起头来，小女孩就用羹匙一口一口地喂他水饭。在车站工作人员的一再询问下，王进林道出了他叔叔王坤的名字，说是在河北涞源县公安局工作。火车站给王坤拍了加急电报。王坤接电后立即驱车来到太原，等把王进林送到当地医院时已经是第三天了。经确诊为毒性痢疾（中医叫噤口痢，三天可致人死亡），虽经全力抢救，但为时已晚，王进林怀着对父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以及小梅姑娘的爱，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年仅二十七岁。

三个月后，小梅姑娘又来到王进林的家，本想与他做一次促膝长谈，但见到的只是王进林挂着黑纱的照片。姑娘悲痛万分，望空凭吊一番，怀着对王进林无尽的思念，返回了石家庄。

村里的乡亲们，看到这感人的一幕。都说：“王进林身残志不残，不但不拖累家庭，还挣钱供弟弟妹妹们上学。死后还有这样的好姑娘为他吊唁，值！真是活值了！”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3-2 20:43:1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