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邦: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9
吴姨恋情
影子
“那讨厌的二婶又来了。”杏一进门就对母亲说。一面摔着她的辫子。
“是尤婆?”妈问,一面做着棉衣。
“还能有谁!”杏姨坐到炕沿上,一下把我搂过去。
“所以你躲出来了?”
“嗯,大娘(我外婆)在我家,还有我弟。”
“五叔(渔夫)呢?”
“划船去西泡子了。”
“五叔自从有了这舢板子,下河的时间长多了?”
“嗯,不过这几天他老不着家,你说怪不?”说着杏姨放下了我,坐到妈跟前去。小声:
“他带饭总是带两罐,平时一罐都吃不了。晚上还不回来,说是住在窝棚里,离泡子近。就是庙上树林那个窝棚。”她睁大杏眼盯着妈,妈也把针线停了看她。两人若有所思。
“昨晚,天都麻黑了,他还没回。我便去送饭,天下小雨,快到窝棚,爹一听动静出来了,接过饭,把蓑衣给我披上,就让我回来了。我纳闷,为啥不让我进去。”杏停了一下,把凑到跟前的我推开。诡秘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我想,就是找个老伴儿,也该请到家来。”
“五叔伤了?”妈问。
“没呀。”
“这就怪了。前天,”妈说,“他让明子(小舅)去茨坨找(宝子)爷爷,求他去牛中医那讨外伤药。”
“是了,昨个儿早上,爹回来带两罐饭走了。过一会,我估摸,爹出船了,我便去窝棚那。老远,我悄悄地走,一点声没有。忽然,我看见一个人影,从窝棚里闪出来。他没见到我。吓得我连忙躲到树后。心跳得厉害。这时,我听爹喊我,问我来干啥。我走出来,从他喊话那边看他在离窝棚不远的泡子边上,撑着船。我便也喊,问他啥时候送饭。他让我回去,说下晌回家。”杏停下了,拿眼盯妈:
“爹在放哨。回家路上,我越想越觉得蹊跷。那人的背影,有点眼熟。”
妈直着看她。她又悄声:
“安东,那年爹请来的,高丽青年。受伤了,膀上缠着,像是爹的白衫子。看样子,是日本人追他。”
“我们捉螃蟹那晚上听到枪声。”我大声抢着说“我和外公还看到了马。”
妈一下把我拉过去:
“宝,别乱说,这都是瞎猜的,你没听栓柱说林子里闹鬼吗。千万别说,要蹲大牢的,像你爸。听了没有?”
我知道事情严重,便不吱声了。
“也别对玉姐说,她家有汉奸。”杏瞥了一眼妈。
妈点头,复又说:
“你说子休他大哥?他没那坏,再说,他弟,子杰那事还是五叔帮着办的,人能没良心。不过,这倒是真的,对谁也别提,也别对五叔说你知道。这可是身家性命的事。”妈又拿眼瞪我。我便懒洋洋装作懂事的样子。
过了一会,妈忽然想起什么,问:
“杏,你说他姥去你家了?妈说不定是为了玉姐。那媒婆。走,我过去。”妈放下手里活,下炕。我也急着穿鞋。妈让我陪杏姨,我说找栓柱,便头里跑了。听妈在后面笑说:哪有动静,哪到。
媒婆
栓柱用牙缝射水的技术是跟他二表婶学的。
这位二表婶是栓柱家的远亲,一个姓尤的半大老太太,远近知名的媒婆东年余泡的人。在用不着她的时候,人们叫她“油嘴”;当面便称她二婶。二婶给杏提过几次亲,常来刘家走动。栓柱格外烦她;但这并不妨碍他吃表婶送来的点心,学她用牙缝射水的本领。
二婶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当然,说媒,成与不成都会得到一些好处。但是这个行当在那缺少社交,信息又不流通的时代,也是不可或缺的。就是如今不也有“介绍所”吗。说起这职业,对于一个要表现自我,实现自我的人,可是绝佳的选择。首先她会受到当事人的尊敬。当事人,那些可怜的少男少女们在她面前,总要穿上漂亮的衣裳,用得体的举止献上殷勤,给她点烟,倒茶。然后,忸怩作态,端坐一边,将最好的侧面展示给她。而今的年青人,如你不能体会那时媒人的权威,你不妨想一想“歌手大奖赛”的评委。
尤二婶的风光恰是如此,吃香的,喝辣的,打扮得利利整整:盘个髻 ,穿着坎肩,紥着裤脚,一双不太小的小鞋,一根大烟袋。干瘪的脸,倒也洁净。只是那眼,因总是强作笑颜而多了些鱼尾纹。每到一处便脱了鞋,上炕,将那劳累的腿折叠着高高盘起。当她描述一个对象说到声情并茂时,便将烟袋抖几抖,下巴向上一抬,“卟叽”——就是一注口水。那射程一般在八步之外。但由于农村南北炕之间通常不过三、四步,所以倘若谈话是在屋里进行,口水的落点到对面的炕沿下也就算了。
尊敬的读者,请你们设想:一个农村妇女,一个被封建社会排斥在教育和社交之外的受到歧视的人。在她侃侃而谈的时候,会赢得专注的听众,她该怎样兴奋,又怎能不发扬敬业精神呢?所以妙语联珠就这样积累起来了。
小时候,我爱热闹,在邻里间闲串,听过许多媒人的演说——那真是精彩绝伦。可惜这些婆子们都不会文字。倘若我们把这些口头文学辑录起来,那将是怎样一笔财富啊!
那一天下半晌,外边下着小雨。尤二婶到外婆家来了,目的稍后就知道了:是让外婆劝说苓儿妈,答应那门亲事。因为下雨,我和栓柱便在屋地里用石子下棋——“憋死牛”,听得一清二楚。
“哟——,我看苓儿她妈准是中了邪”二婶(我应叫二姥娘)这样开始了。
这也是媒婆惯用的套路,说你中邪便需要开导,才引发出下面的话:
“你说,云子妈(外婆的称谓),我给她说的那家虽说不是财主,也不愁吃穿,就是年龄大一点,也是死了老婆的,又不是填房作小;再说,人家也不嫌她拖壶芦(指带孩子嫁人),也不问她以前的事儿。可她就是不理,回绝得倒痛快……依我看她就是……”读者诸君,你们得原谅,为了我文章的风格,那俚俗的粗话我就不加引用了。意思如《红楼梦》里对晴雯的评价“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婆子说到这儿,似乎为了画龙点睛,又摇了摇她的烟袋。栓柱顿时警觉起来。待到她“卟叽”刚一出口,栓柱一脚踢动了她的小鞋,口水便不偏不斜落在鞋里。婆子举起烟袋,栓柱早已抱头鼠窜了。
“玉姐是个重情义的人,苦就苦在这了”母亲像是评说,又像是在自语“可是人要没有情义,还活个啥劲儿!”
“哎哟,我的傻侄女”婆子反驳说“那些做官为宦的、财主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哪房是真情,哪屋是假义?他们可是什么都要:贤妻良母,要,风尘女子,也要,既要财产又要官,临死还得要个牌坊。”媒婆的嘴到底厉害,不幸的是她说的都是真情。母亲哑口了。
“依我看,该断就断”外婆斩钉截铁说“姓周的要不同他老婆离婚,就该有个痛快话。小玉也要有个决心:一刀两断,不从那边断就从这边断。人得活着,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
母亲的话我能理解,从父亲入狱后,她流的眼泪中我体会到了;外婆的话我也能理解,妈妈讲过外婆当年受的罪,受的苦。虽然那时我只有五岁。
人啊,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他比谁都聪明,却很少用脑子想自己的命运;关键一步到来时,往往用痛苦的感受来选择。
子灵
小苓在外公的狗皮褥子上睡着了,妈妈让我给她赶苍蝇。说,叫妹妹多睡一会儿,苓比我小四个月,生在凄风苦雨的深秋。
妈妈给外公搓火绳,外公在用柳条编篓子。
虽说已是初秋,太阳下面还很燥热,暑气里散发着干草味,艾蒿味,旱烟味,狗皮褥子味。连草桥边上的牛粪味也传到这儿来了。瓜棚前大柳树下却很凉爽。细河水卷着沙子沙沙地响。瓜籽盆上总是盘旋着几只大麻蝇,嗡嗡地叫。我爱听这声音,它使人昏昏欲睡。而在悃倦的朦胧中,幻想就会飘忽飞来……
“那个畜牲来了?”外公这样问妈。
“来了,玉姐还是不让他见孩子。”母亲向睡觉的苓儿扬扬下巴“这不,送到这来了……他就在庙里打转……也是,好不容易见面,见面就争,说死也要见苓,到底是骨血呀!”稍后,妈又说:“小苓长的可真像他。瘦高个子,戴顶凉帽,穿一件灰绸长衫,一表人才,难怪二姐丢不下他……”
“没什么好结果!”外公放下手里的活,拿起烟斗,拾一个小干技挖烟锅。
“听说他家老太爷已经同意让儿子收她做小。”妈又说,一面拾起蒿草继续搓那火绳,“可那刁媳妇不答应。人家娘家有势力,跟日本人有勾搭,在奉天开当铺。”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外公装了一袋烟,掏出火镰,从它的小皮夹里捏些火绒和一块小火石,用左手捏着,右手握着连在皮夹上的半月形的钢制的火镰,猛一击打,火星燃着了火绒,点起一袋烟。他吸了两口继续说:“我给大帅当差,见得多了,许多念书的跑出来当兵,都是为了家里的亲事……”过一会他话头一转,“不让孩子见他,做得对,孩子要跟爸爸怎么办?那才揪心呐!”
“你现在知道心疼孩子了,”妈妈说,“当初怎么不管我们?我和爷爷没吃没烧,小明子(我老舅)冬天睡凉炕,搂个狗崽儿……”母亲说不下去了。外公也不语。许久,才悠悠地说:“日子太苦了,想发财。穷人当兵,不死,熬到官就能发财……现在你们不都在我身边吗。我不会再成家了。我造的孽太多了……说实在的,我现在就想和外孙在一起。”
听到这儿,再看苓儿瘦瘦的小肩膀,我的心一酸,突然哭了起来。我爸爸在监狱,我还能见到他。小苓子没有爸爸,将来她的孩子就没有外公,他们到谁的瓜地里去玩呢!
苓儿睡醒之后,我们便跑到路边的荒岗上去采灯芯草,让妈妈编毛毛狗。岗子上的花很多,有白色的山丹,黄色的金针,淡紫色五瓣的铜锤草,还有串红,矢车菊,它们有时成堆,有时零星地散布在艾蒿,车前子灌木楂子和杂草间。那各色的花瓣,藤丝和草叶一忽沾在苓的裙子上,一忽儿又飞到她的头发上,全是因为她疯跑的缘故。
忽然,我看见了在路的南头站着两个人,正注视着我们,有点逆光,但也能辨出女的正是吴姨。
“你妈来了。”我叫苓儿看。苓儿站下了,手搭在额上遮住阳光,望着我指的方向。看清是妈妈便捏着花草向她奔去。她那细长腿,跑起来像个小马驹。我也回到母亲身边。此时母亲已搓完火绳,正给外公缝褂子。他停下针,注目那边缓步走来的三人。
苓儿牵着妈妈蹦蹦跳跳走在路边。那戴礼帽的高个子男人,提着长衫的开襟,跟在母女后面。
在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母亲便站了起来。那人见了外公摘下帽子,双手握在膝前。他长着长方脸,眉目清秀。吴姨介绍说这是周先生的长兄——子灵。那人便谦恭地说:
“舍弟子秀和子杰很敬重外公,多次谈起……”
外公让妈妈移过凳子,同时感叹说:
"子杰是个人才,可惜英年早逝。”外公是见过世面的,撇起文词来。
我五岁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英年早逝”是怎么回事,但我记得很清楚,外公没有说“他死了”。而那个叫子灵的人也没有表现出悲伤,只说:也许那是他最好的归宿。
之后,他们又谈了些庄稼和生意。周子灵在辽阳开了个商号,收购棉花和苘麻。这都是日本人监管的物资,军需品,利润相当丰厚。他能经营这一行,是借了他丈人的光。
外公和这位少爷似乎没有多少应酬可谈,便去摘西瓜款待客人。我母亲拉过苓儿的手夸孩子的身量和眉眼。这时那人从长衫里掏出一个洋娃娃。苓儿的眼睛亮起来,她母亲顺势说,快谢谢伯伯。那男人把娃娃递过来,又给了我一个小汽车,一面静静笑着。我向他弯了弯腰,苓儿怯怯地抱着娃娃。她妈便说:你领伯伯(当她说这两字儿的时候,略显迟疑)去岗上看蝴蝶吧。她走过去,一手搂着娃一手埋在那温暖的大手里。
他们走了几步,她还不时地回头用眼睛溜着妈妈。妈妈鼓励地扬起下巴。她的胳膊便自然地悠当起来。
“看那爷俩多相配呀”我母亲说着又拾起针线。
的确,从背影看两人的身材骨架都极相似。苓儿快步扬起小腿,花裙子一摆一摆。那人微微向苓儿躬着身。似乎慢慢地问什么,丝绸长衫优雅地飘动着。
吴姨的眼泪滚落下来,喃喃地对母亲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使女
当初——吴姨继续说——爹听说妈让我去周家,就打她,烧火棍都打折了,结果还是他送去的,那年我才十三岁。……现在两人的坟都平了,狐狸掏了个洞,蒿子长的倒挺旺……我有好些年没上坟了。今年清明带苓到那坐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哥死的早,没成家;爹也没有兄弟姐妹——他这一枝就算完了,和他一起栽到了泥塘里……
我在坟前坐了一个时辰,苓在捉蚂蚱……哭都哭不出来。细想,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他们卖了亲生女儿,自己也没活两年,到头来就是这个样子,狐狸掏个洞……
二妹妹,我有时想他们,有时也恨他们,看不起他们。活个啥劲,就跟那牲口一样,伸着脖子驮那点破烂,在泥里跋涉……真不如宝子他外公出去,拿起枪。看我爹给财主沤麻满腿起的红点子,脚上扎那么多血口子。踩上牛屎都不洗,倒头就睡,就跟那猪打泌一样。过年给他做件新棉袄,东家犒劳他们,呕了一袖子烂菜汤。一个大字不识,不知道‘子午卯酉’,也不会算个账,那酒席是那么好吃的吗?人家是管饭不管酒,他两顿下来,用了三月工钱,憋了气,回家就打人;把妈折磨死了,自己也没活多久,栽到泡子里,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爹死的那天,也是一个夏天,我回去了,邻居们把他埋了,用家里唯一的一个破柜,还钉上块门板怕底子撑不住。当时我还没觉得怎样。过了三天,夜里下大雨。我猛然想起爹的那个窝,那间破房子,想起那破窗子,灶上拔掉锅现出的那个黑洞。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我害怕,这才意识到,在这世上拉我的最后一根线断了。
我顶着雨跑了十几里路,跑到他的坟上,号啕痛哭。他在时,常找我要钱,不管他骂我也好,气我也好,我都能听到他的声,看到他披着破棉袄,拖着破兀拉的背影。现在什么都没了,烧了,连给他缝的那双穿了三年的套裤全烧了。那晚上雷雨交加,我哭的没劲了,这时一件雨衣披到了我的肩上——是子灵。他牵着马站在我的身后。
回到周家,我病倒了,一连十来天,子灵请医抓药。他还对他爹妈说玉莲没家了,在我们这儿,要是我们不当心,有个好歹,乡绅们会有非议,有损家风。他妈也连连念佛。直到我能走动,他才回辽阳。自那以后,我便敬重他,有了这份情,这份孽债,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就在子休到河村的第二年,他大妈把嫂子(玉)给他送来了。
当吴家的丫头“玉儿”初到周家时,子秀才十二岁,一个聪明而乖癖的孩子,不愿和任何人接近。太太便安排比他大一岁的玉料理他的饮食起居,有时还陪他上学。真所谓“一物降一物”,纯朴善良而又美丽的玉儿,用她的温柔的爱心,体贴和勤劳,改造了这个男孩。周家上下都说:二少爷懂事多了。子秀的生母何氏更是感激玉儿,经常偷偷地给她一些衣物;而对于那些不适合仆人穿戴的,玉也都谢绝;老爷窥察此事之后,越发器重她,让子秀对玉,姐弟相称。十几岁的子秀越发逞能,他有感于玉姐的纯洁美貌,便在玉字下面加了个“莲”字,家人不以为意,惟长兄颔首赞许:出污泥而不染。得到子灵的赏识,玉也暗自欣慰。
玉是夏天到河村的,深秋时节,生了个小女孩。为了纪念哥哥子灵,这位私塾先生,便从《诗经》“邶风•简兮:山有榛,湿有苓”那里摘取一个“苓”字,为苦命的侄女命名。
如果我们把《诗经》中那几句译成白话,那便是:
高高的山上长着榛粟,
低湿的谷底生着苦苓。
你问我苦苦地在想谁?
告诉你是西方的美人。
年余泡正好在辽阳的西边。
当弟弟把《诗经》的佳句写给兄长时,公子哥儿读罢家书也不禁泪洒长衫。
吴姨的叙述告一段落。
妈妈又关心的问,那他现在有何打算?
吴姨说,他想在辽阳找个房子把我们娘俩接去,我想在那开个成衣铺。
你做衣服还真行,看你给苓作的裙子和花边小袄多好看——妈妈认真地鼓励说。
我能养活自己和苓,我想了许久,这很重要,很重要——吴姨静静地说——归根到底得靠自己。得学会看图算尺寸,这跟给苓和子灵做衣服不一样,它都在我心里……还得买一个缝纫机。可去辽阳他爹妈不同意,怕那头 ,也怕影响生意。又说子秀,没有人照顾不行,毕竟我俩是一块长大的,说起来那书呆子也离不开我。他成家就好了。可他一点也没那心思,是块木头。
子灵答应隔两月来一次看我们。这样也好,我还图这儿的清静,主要的,苓可以跟他叔念书。当她说‘他叔’一词时脸有些红了。
弟兄
“我承认在很多事情上分不清是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子灵痛苦地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子杰是对的,也许……你们俩该替我想想,我感到很累,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子休牵着马送哥哥,他们沿柳河走着。这正是七年前他来时的路。
“毕竟三位老人都年事已高,”――子灵继续道――“而且娘的病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你,还好,离得不远,爹还能拿眼看着。可是子杰在哪里?”他沉默了。或许是疲倦了。
“单是知道他还活着,捎信的人从不说他的行踪,可能是怕我们受累。你劝老人别为他担心。”子休把缰绳搭向马背,兄弟二人停停走走,任那牲口啃堤上的青草。
“弟弟――”子灵疲惫的声音里显得语重心长,“回家吧!选个钟情的女子完了婚,替哥哥,也替子杰在老人的膝前尽尽孝吧,别让祖辈留下的土地长满荒草……”
兄弟二人一时无言,缓缓走着,良久,子休方道:
“我不善经营,哥哥是知道的,与其让家产败在我的手下,不如选个忠实的管家。说到孝行,当然,我会经常回去的,两个月前我看望他们,爹听我说在河村还好,笑着说要到我这养老……婚姻的事,以后再说吧……自从子杰离家,我总有些预感,嫂子来河村,我更有些不安,想哥哥你该退一退,避一避,毕竟眼下是乱世……”
“退,我何尝没想过,可现在是骑虎难下,我若撒手,日本人立刻会制我于死地。这时候我虽然背着买办的恶名,但我做总比别人对乡民更有利。你不见大石桥的麻为什么不运营口反给我嘛。”
“这就更危险,我担心的也正是那些和你竞争的恶人都在算计你。”
“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有的也只能靠你多有善举,老百姓喜欢你,你有影响,日本人为拢络人心,办同样的事,用你。”
“你为日本人效力很难得到百姓的认可。”
“是啊,好在我只做买卖。日本人也知道他要想让农民种棉麻就不能抢,你今年抢,他明年不种了。就像白面,他不让百姓吃,但可以卖,所以还有人种麦。日本人和军阀一样,他要想坐稳江山向外扩张,就得护农养商。当初奉系闹内讧,冯德麟为啥进奉天,奉天富,商人多……在乱世中偷生,就是这样,也许生意做大了,成为实业家,才能站住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福兮祸所伏……”
“也许……苟活于乱世……弟弟,我也为你担心,日本人能容得下你教那‘子曰诗云’吗?再说,你教孩子们算术了吗?”
“讲一点,‘九章’我会的也不多……”
“那可是有用的东西,对孩子们,日本人就是比我们强,殖民文化不由你不接受。你看那鞍山昭和钢厂全是日本人,矿石都是我们的……”
就这样,兄弟二人,带着出世与入世逃避与顺从的不同观念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说服不了自己。在浓重的亲情中苦苦地牵挂与自责中,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子杰,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玉莲和苓儿……
“莲姐在河村心里很郁闷,这终究不是一个长计,哥哥有什么打算?”
“是的,我这次来也在和她商量,苓儿也到了读书的年龄,我想先把孩子安排在奉天的一个寄宿学校里,教会办的,那会学些现代的知识。可是玉不同意,她说这是辽阳你嫂子的用心,拆散她们母女。随后再抛开她……”
“莲姐是个好强的人,她想做事,自己养自己,你为什么不带她去辽阳?”
“是的,我何尝不愿她在身边朝夕相伴,只是你嫂子那人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到辽阳怕苓儿母女受到伤害。到那时我自然要保护她们,免不了陷进家庭的悲剧。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最后,一事无成。如我不能在生意和事业上立住脚,更谈不上养家教育孩子了……”
哥哥无言,子休无语,兄弟二人默默走着。左边的地里高粱已经吐穗,在风中摇摆,叶子磨擦着叶子,发出低微的喧响。右边的河水在两岸的垂柳中静静地流……二老病弱兄弟失散,父女难认,亲情分离……望着流水,望着那些早凋的委身于逝水落叶,一阵莫名的感伤在子灵的心里陡然升起。
“秋天了!”子灵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喟叹。
“哦,可怜人的命运如衣领开合,总任那无常的摆布,而庇护人生命的却只有寸许的光阴……”子休吟着向子期的《思旧赋》。
弟弟虽然比哥哥年轻许多,但他却能很快地越过忧伤而归于宁静。
突然在不远处,子休见到苓儿和母亲在堤上玩耍,分明是在等子灵。子休便从马背上拾过缰绳递给哥哥,自己驻下足来。直望到子灵把苓儿举上马鞍。子休回身,朔河而行,不由得想起当年的情景。可是那逐水而来的桃花呢?呵,季节换了,当然换了的还有河村,多了许多识字的孩子,还有那变成了大姑娘的杏,“我爱她吗?”他自问。“是的。”他自答。那么,还有什么呢……这时,传来苓儿的笑声,哥哥又把她们母女送了回来。随后他一跃上马挥鞭而去。
又过了一天,吴姨悄悄对妈妈说,她想托我爷爷把钱借出去,手里有三十块大洋。妈答应了她。后来爷爷办成此事,把钱放给了福盛兴,把字据捎了过来。
本来那天我们要回茨坨了,突然,渔夫五姥爷给抓走了。东村的人看他船上有个人。长滩警察追问。子休见了渔夫后,连夜找子灵。子灵去警察所作证说是他在船上,看芦苇,想办造纸厂。渔夫便给放回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听了这些事,我心里受了惊,觉得自己长大了。
后来吴姨又带信给妈,说要买个缝纫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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