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雨的清晨
子侄走后,刷洗了碗筷即去散步。
壹
小心意意地下了楼,在院里又碰见了打扫文化局、电影公司、办公住宿楼、大小影院清洁须发皆白的大爷。许是腰弯背驼的他像怜我爱荣宠灵儿荣那逝去四年的祖父,自入住这院内次日起,每次见到他,不苟言笑的我都会冲他露齿一笑,以示问候。可大爷总是漠然地张我一眼,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一丝不动,他的漠然许是因我是个从农村来的瘸腿妇人。从乡下进城八个多月了,这院里楼上楼下的人们仍用冰冷的目光看我。不论时代怎么前进,社会怎么改变,城里人仍一如继往地睥睨“泥腿子”“乡巴佬”(尽管从古到今城里人都是来自乡村),从去岁的秋初到今春,大爷看我的眼神从未笑过。
天堆着灰暗的云,飞着如毛细雨,起着微风。院中坑洼不平的地上,积着一个个映着楼房行人的小水潴。与中医院的界墙边、文化局、电影公司办公楼墙边花坛上育种的半人高的万年青,小如指头的叶子一夜春雨的润哺,比昨日绿了千倍不止。大门外街边的雪松在雨中有声地吮吸着天赐甘露,笑靥泛光。平日里多尘的街道,洁了,顺眼了。
贰
慢慢地走着,眼在身周楼房的阳台睃。爱花喜花的不止我这瘸腿女人呀。看那县中住宿楼的阳台上,身有“幸福美满”“二龙夺宝”大字的花盆里种有串串红,朱顶红,菊花,铁树,云珠,兰草,桂花,栀子,茶花,月季,吊兰。其中两盆不知名四季不凋,殷红鲜艳的花儿在霏雨晨风中摇曳,与春与风与雨同散着沁人肺腑的芳香。那美丽的芳香,迷醉了我这久困病榻精神颓废的人。
叁
被花儿风雨们醉着,不知不觉已到了鹤鸣索桥上。把身子抖了抖,想抖掉缠绵了好些日子的病痛和苦闷。走到桥的中间,倚着栏干向下看去。浮着垃圾污物的河水泛着难闻的臭气,伤痛地缓缓地走着。这条穿城而过的河,二十多年前一年中有大半日月没有水,因了人口的骤增,一年四季有了一弯令人恶心的“绿水”。
看着桥下的污水出了阵神,心绪移到了痛得直哆嗦的腿,突突如心跳疼得历害的肾。无时不抚着我的疼痛啊,请让我喘一口气吧,这一月来你们的缱绻令我疲惫不堪呵!我的瘦身子经不起你们的宠爱呀,请给我一点余时作些有益的事罢。日夜被你们缠着坐立都不宁哪。这样地被你们爱着,还不如让桥下的污水收了去。
我,与家,消耗着大笔大笔的药费;与夫,是精神生活情感的累赘包袱;与子,生活上不能给他优裕的享受,学习上知识谫陋的我不能辅导他;与亲友,物资金钱我一样也给予不了,只给了他们对我无尽的怜惜和呵爱;与社会,百无一用的我无所付出;与国家,庸碌无为的我无所贡献。我这样一个一无用处的人活着,只是如蚊蝇样把病菌传播,令人作呕发憎。死——是对国家丈夫儿子亲友最好的回报了。
想到此,我便向桥栏攀去,头使劲向下。不足尺深的河水哀怨满面。灰色的浮沤在草边打着旋,露出水面的青石长着浅灰色的苔。一阵风过,堵心难闻的恶臭直往鼻子里钻。我这多病痛的身子跳下去,那浅且臭的河水不但洗不去我在生活中所得的烦楚,反会弄得奇臭无比臭不可闻。淹得死还好,听不见人们打捞起我的尸体时所发的呕吐声和咒骂声;淹不死,不但救起我的路人要骂,就连丈夫儿子为我洗污除秽时也要呕吐得天昏地暗嫌厌声声。想那院中邻人看我的目光,会更可怖了。
哎,自杀是需要绝大的勇气哟。
纷杂的念头一转,脚踩在了桥板上,松开手,手心手背都是汗。转目左右,上早自习的孩子们、漫步徐走的老人们、爬山晨炼的青年们,没注意刚刚想结果贱命的我,缓慢快速地走着跑着。
吁一口气,又向桥下看去。从桥到河面近二十米,桥因人们匆匆缓缓的脚步颤动着,我的头竟有点昏。咳,别要掉下去了。我打了个冷噤,摇了摇头,向河西走去。
肆
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踉跄着走到桥头的街边。几分钟前死意甚坚,尔后又怕掉下桥去,两种矛盾的心情剧烈地纠缠着,烧得我耳根都出了汗。把眼向身边的行人,没人在意我脸上红黑的变换,都意气风发地走着跑着。
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向批发生活用纸的店铺走去。餐巾纸昨天就没有了,今晨子侄吃饭还咕哝呢。走过韭菜飘香的包子铺,绿豆稀饭的馒头店,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关锁得很紧。还早呢,才六点过。这长长的河滨路,除了卖稀饭包子豆浆的开了门,其它店主们因了日间的劳累,还躺在暖和的被窝做着发财的美梦。
返身走到桥头,向二十多米远的塔子山看去。春雷唤醒的枯草,七层的石砌白塔,尖顶四角的亭子,晨雾拥抱的山峦,在春雨的亲吻下笑逐颜开。掩隐在林木中的房舍上的袅袅炊烟,开始与雾抗衡着,后又握手言欢融为一体,同妆着山们树们草们塔子亭子,醉在春雨里。
今天的雨不大,气温也较前几日暖和了许多,这样的天气正好登高眺景。立在白塔上让心眼尽情地在春风里把县城周围山林的飘渺,田塍地埂里菜花的灿烂麦苗的浓绿赏个饱醉,以慰我久困病榻郁闷枯槁的心。
抬腿向山脚走去,左脚刚踏上青石级,便缩了回来。
春节至今,术后十一年的腿疼痛一日胜过一日。自荣去晋后,每次买回瓜果菜蔬杂物,即忙用“除痹祛痛”药酒擦洗痛得发抖的残腿。那一天一夜都被锥刺槌打般的痛抚摸着,入梦都不肯离去。由家到市场正常人只需四五分钟,我需二十分钟。去市场的路平坦宽阔,那白塔远在山腰,石级路又窄又陡。残腿分秒作痛的我怎么上得去?上去了又怎么下得来?回得了家?
那天清晨送进城来电疗咽炎的弟妹到东门桥头,去紧邻的新华书店看了半时的书,回家走到中医院的大门口就想坐到地上躺下永不起来。何况上山下山髋关节溶合了只能走正步的我,没有两三小时不能来回。那时怕心儿被雨中的景色醉了,身子只能躺在回家的冰冷路上了。
怅然叹了口气,把隐藏在雨雾中的山林看了看,转身向索桥走去。
伍
这座长50米宽2米的索桥,修与何年何月,我不知道。桥东作桥介的碑,被广告语和办证号码粘涂得严严实实,已看不出是块碑了(因何名“鹤鸣”桥,我也很不解。因我入住县城以来,未曾见鹤影闻鹤鸣。或许以前有,后来因河水遭了蹂躏,不忍看惨容听呜咽飞往别处了)。
热情好客的索桥,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有上山的游人,有上学的孩子,有工人教师,有走卒商贩,有近郊农人。一年四季,服饰各异的人们把索桥妆点得生机勃勃趣意盎然;年年月月,索桥用宽厚的胸膛接送着一双双匆匆缓缓的脚,看着一张张哭笑愁苦的脸,听着低语高歌嬉笑怒骂,与世间万物迎送春夏秋冬冷暖寒暑,享四季的繁荣与萧索。
立在桥的中段,抚摸缠着防水胶布杯口粗的栏干,向下游眺去。那或窄或宽或方或圆的田地里,烂漫的菜花在晨雾里舞着唱着;孕子的麦子,浓的绿预示着不负农人的辛劳大地母亲的哺乳;土墙碧瓦的农房,睡眼惺忪炊烟袅袅;连绵起伏的山峦,在缭绕的晨雾炊烟中缥渺;从神话般的世界里传出了几声鸡啼牛哞犬吠。呵,真美呵。
在这霏雨的清晨,除了火三轮的一两声叭鸣和远处的几声鸡啼牛哞犬吠,唯有这醇香的静,太古的静。连桥下浮沤的碎裂声也听得见。这美丽醉人的静把我陶醉拥抱。
被静拥抱的我,忘了为家为高堂妻儿觅食在晋的荣;忘了故乡幼年丧母体弱多病的老母,忘了远在广东务工因家贫自幼落下一身病痛的姐;忘了残腿劳肾给予的痛;忘了去想这支出庞大收入低微的城市生活能维持多久;忘了去想求知索识却无资买书以润干涸苦闷的心的郁闷;更忘了去想怎么面对伤残的人生。唯有这醉人的静,怡心的静,惬意的静,霏雨春风中的静,使我进入了忘我之境。
不知过了多少时,货车的叭鸣把我从如醉如痴的意境里拉了回来。抬手拍了拍额头,向雨中的远山近林菜花麦子点了点头,抬起硬梆梆的腿向蜗牛壳似的家走去。
远处,传来布谷的欢歌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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