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雨来了。冰凉的秋雨。
“王朔的《永失我爱》是喜剧。”“你错了,是悲剧。”“喜剧!”“悲剧!”“你根本不懂!!”“你简直白痴!!!”……两个戴着眼镜的中学生经过我的家门口,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几乎要动起手来。
我想,这有什么重要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后来在别人的议论里我渐渐知道,有年冬天,街头讨乞为生的老头看见篮子里有个婴儿,快冻死了,就抱到自己住的垃圾房,慢慢养大。那个老头就是我的爸爸,那个婴儿就是我。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我只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别人的家叫“家”,我的家却叫“垃圾房”,别人家的窗户都是四方形带玻璃的,而我家的却是圆形空心的。
如果回忆往事,在我记忆里出现最多的情形是:一堆东西从我家的窗口倒进来,发着腥味、臊味、臭味、脏味。爸爸这时候却往往很高兴,他仔细地将那些东西分开,将其中一些塞进我嘴里,或者将其中一些穿在我身上。
我最早的记忆还包括:一个脸色煞白、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常常在父母的陪伴下坐着轮椅出来。经过我们的时候她总是冲我们笑笑,露出一对浅浅的很好看的酒窝。那笑容很可亲,我总有种感觉,上辈子我就认识她。不然存在我的记忆里的笑容何以总象发生在昨天?
可这个世界也有太多太多我不明白的事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经过我们的时候要捂着鼻子。我们身上有难闻的味道吗?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一些硬币放在我们面前的碗里,我知道,那是钱。钱是怎么来的呢?我还不明白,爸爸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总要磕头,还叫我也磕头。为什么要给他们磕头呢?我从没见过别人磕头,而且因为我的腿不能动,我磕头的时候,要费很大的劲,使我呼吸困难。可是爸爸还是叫我磕。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孩从不捂鼻子,她父母推着她经过的时候,爸爸也不要我给她和她的父母磕头,并且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有时候,她就提着塑料袋,里面盛着吃的。我活到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她手中塑料袋里的东西。
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冲我们捂鼻子,她却冲我们笑。也许是她脸上总保持着笑意的缘故,那对很好看的酒窝总是浅浅地挂在她的腮边。爸爸说她和我差不多大,也是小儿麻痹,还得了白血病,不过她的爸爸妈妈很疼爱她。我问,为什么我没有妈妈?爸爸说,我命里就没有妈妈。很长的时间里,我每次问爸爸关于妈妈的消息,爸爸总是这样回答我。我也就不问了。
我还不明白,爱是什么。就象我知道夏天的家里好热好热,却不知道冬天里也有很温暖的地方。就象我知道天天给人磕头的感觉,却不知道走路是什么滋味。我知道的是,我和爸爸面前摆着那只掉了瓷的缸子是我们的命根子。人们捂着鼻子,朝里面丢钱。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呢?我和爸爸磕头、磕头,磕了一年又一年。
这样的日子倒也无牵无挂,爸爸说我长大了。我慢慢知道了很多现实的事情,我认识到我们和其他人的不同。我们是要饭的,他们不是。他们拥有很多我们所不可能具备的权利。
我甚至几乎了解了爱这回事情。我知道,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不会有人爱我,我是不配拥有爱的。
可我还知道,只有她从没嫌弃过我,只有她同情过我。那是很真诚的感情,从那带着小酒窝的笑容里,我能感觉出来。我想,是因为她和我一样,从来不会走路,为此我很庆幸我也不会走路,能够和她同病相怜。
对我来说,看见她的笑容,是比一顿饱餐还要奢侈的事情。
然而爸爸越来越老了。
我对爸爸最后的记忆是,他躺在垃圾里,喘着粗气,嘱咐我要天天给人磕头,不然就没饭吃,就会饿死。
很多人拿着铁锹把他铲出去,又把他挪到一张凉席上,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那个女孩先是脸色惨白地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一切。然后她和他们发生了争执,她不同意他们把我也弄出去,“小孩他爸爸死了,好可怜。”小女孩的父亲也附和着说,小区来检查的时候就把他弄到垃圾房里面,没什么影响。
我的爸爸。那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了,从此我的家只有我一个人。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悲伤。我放声哭泣。我看见那个小女孩也哭了,她伏在轮椅的把手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天慢慢变凉,秋天来了。那个女孩由父母推着,给我送过几次吃的,还给我拿来一件旧的棉衣。我没磕头。也没看见她笑。后来,她很少出来了。
有天下午,我挪到家的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象爸爸那样对着缸子磕头,忽然一辆救护车在我的面前急速驶过,发出刺耳的、恐怖的、不祥的声响,都把我的缸子辗扁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她上车。经过我的时候,她还冲我摆手,脸上居然是笑笑的,露出我熟悉的浅浅的酒窝。
我从此再也没看见过她。有天我问一个经常路过的人女孩的消息,那人很奇怪地斜了我一眼,然后就捂着鼻子告诉我,她死了。那意思是说,就象再也看不见爸爸一样,我再也看不见她和她的笑容了吗?倘有人爱我,那么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两个人都离开我了。
我从没离开过这条街,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条街就是我的世界,这条街有爸爸的爱护,也有她带着酒窝的笑意。
倘我爱过,也就是如此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剧,也不知道什么是悲剧,我只知道有个叫王朔的家伙,写了个东西,叫做《永失我爱》。
秋天的雨总是连绵不绝。我裹着她送给我的棉衣,缩在被人称为“垃圾房”的家里,透过圆圆的窗户,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从空中纷飞飘落,等待天晴。
于二00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夜
本文已被编辑[简凌]于2007-2-28 23:23:1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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