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胖墩儿是打小的光腚娃娃,他比我早上三年学,不过他学习不用功,坐了一级又一级,我上学后,他就坐到我们班里来,同学们不叫他大名,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一年大使”。其实,胖墩儿的脑子并不笨,手也巧,他撕下作业纸,叠成飞机状,手臂在空中一扬,那纸飞机便轻轻巧巧地飞了出去,滑翔平稳而且航程又远,我们围着比我们高出一头的胖墩儿,欢呼雀跃,赞叹不已,到底是比我们早上几年学。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正在上课,胖墩儿的纸飞机居然飞跃我们的头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老师的后脑勺上,老师恼羞成怒,用粉笔头儿点着他的脑门狠狠地说:“你按上尾巴就是个猴儿。”
胖墩儿接受不了,卷起书本走人了。
胖墩儿爹原是队里的头车把式,为人好,活计也好。那一年的腊月底,农业学大寨运动掀起新高[chao],队长说要“人定胜天,平地造梯田”,派车去百十里地以外的东山坳里拉石头。胖墩儿爹是五好社员,自然首当其冲。就在往回赶的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雪,连人带车一齐翻进了山坳里,村里人找到他时,尸首已经冻僵了。胖墩儿还没记住爹是什么模样,轰轰烈烈的运动如同一只老虎将爹给吞噬了。队长说:“他的死重于泰山,死得其所。”可是胖墩儿妈还是悲切万分,精神恍惚了。家里没个主事的,两间土房一天比一天歪扭,后来屋顶也漏了,晴天里,仰头看似有棵星星,过了些日子,就看似有个月亮,逢雨天,外面下雨,屋里也下雨,外面雨停了,屋里仍在下雨,娘俩只好搬到仓房里去住。
胖墩儿辍学后,不肯呆在阴暗潮湿的仓房里,更不愿守着精神恍惚的母亲。母亲顾不了他,他也就自由自在,任所欲为,爬墙上树,玩土扬沙,打雀捉蛙,弄得泥猴儿一般。母亲支使他倒碗水来,他就说去撒泡尿,转到房后一撒腿溜进队屋里去,一天不见他的踪影。那时候,社员们没有活计都好聚到队屋里,卷着粗筒旱烟,喷着吐沫星子,东长西短如狗扯羊皮。胖墩儿开始游荡在这烟雾缭绕和声音噪杂的人群中间,没过多久,他卷起了旱烟,吸得有模有样,油嘴滑舌,味道蛮足的,和老油条们不分高低上下了。见他整天泡在队屋里,就有人取笑他:“你也该换个头衔了,这回该叫你‘队屋大使’哩。”
“大使咋哩?老子的爹是为队里死的,现在老子没了屋,在队屋里混到天黑谁能赶得走么?”胖墩儿眉毛一皱,眼光一横,这样说。
那人见胖墩儿两道凶光,只好自认没趣:“得、得,算你尿腥,你是爹,你是爹行了吧?”
大伙感觉胖墩儿不像他爹,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敢顶敢撞,死皮赖脸,谁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又见他常独自在哪个胡同口处,肩膀斜倚着墙头,帽沿故意歪到一边,一条腿伸到过道中间,脚在招惹是非地晃动着,满眼不屑的神色,光顾走过的每一个人,见他那幅神态,大伙都绕开走,生怕走得太近,一不留心惹上麻烦。回家也训斥孩子:不要再和胖墩儿一起玩,想学好,就离他远一点儿。
十六七岁上,胖墩儿喝酒也敢冲锋陷阵了,喝完酒骂人,挑起事端就大打出手,他挨了谁打,就去躺到谁家炕上养伤,其实并没有什么伤,只要请他喝顿酒,给他回个面子,事也就了结了,他把别人打伤了,看到他们孤儿寡母的,又能把他怎样呢?胖墩儿就是抓住了这个,才肆无忌惮。平常的日子很少有香烟和白酒,只有谁家操办红白喜事,才是胖墩儿最快活的日子。他并不随份子,而且提前两天就蹭在人家里,烧烧火,搬搬凳子,干些诸如此类的杂活,主人赏烟,他必要自己伸手抽出两支,嘴上叼一支,给耳朵夹一支,喝酒时必用大碗,喝到高[chao]就和人划拳,挥手顿足,吆来喝去,叫得山响,末了,烂醉如泥,死猪一般卧在墙角里,主人还得招呼人帮忙把他送回家去,不得怠慢了他,否则,说不定哪天早起做饭,柴烟就从灶门里倒涌回来,呛得全家人捂嘴咳嗽流泪,看了才知道,是烟囱被人严严实实地塞死了。
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记不起再多的细节来,特别是我离开家乡以后,知道的就更少了,只有来往的乡亲把胖墩儿的事当作村里的新闻一次又一次讲起:胖墩儿浪子回头了,胖墩儿娶上媳妇了,胖墩儿建起新房了,如此云云。
“真的吗?”我一直没见过胖墩儿本人,不敢妄信。
可是就在两年前的一天,胖墩儿突然找到我家。开了门,我没认出来他,他说:“我是胖墩儿呀!”
“你是胖墩儿?”我不敢相信,只有和他握手时,才感觉到那粗壮的手掌里确是胖墩儿的力量,三十年光阴如同一只扫把,几乎扫尽了他身上所有的痕迹。
我分外激动,忙把胖墩儿介绍给妻子:“这就是我常说起的……胖墩儿”,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大名,就又说“还是称呼小名吧?”
“这就是我现在的大名,户口本都改过来了,就叫张胖墩儿,这就好比你们城里的老字号,北烧锅、德盛炉,杨家店,一搭嘴就知道是干啥的,我也是一样,老老少少,南北二屯,记得的都是我的小名……”我听得出来,胖墩儿并没有回避自己的过去。
妻子备了几样小菜,我俩一边喝酒,一边各自介绍这些年的生活情况。那年土地政策调整,队里的土地变成了每家每户的责任田,队屋也随之没有了,没多久,胖墩儿妈也去世了。下世的队长把他找到自己家里,摆上酒菜,一边喝酒一边哭着,又一边说:“我对不住你爹呀,对不住你们家呀……”末了,提出把姑娘给他当媳妇,以作为对过去的补偿吧,问两个人愿意不愿意,胖墩儿说我这样人的还挑拣什么呢?姑娘说:你混是混点,脑袋还够用。就这样,胖墩儿躺在炕上望星星,天就给他掉下来个媳妇,没过几年,房子也盖起来了。
胖墩儿的酒量很大,我几个也抵不过,我说我以茶代酒,你只管喝。胖墩儿却说:“我也不喝了,还有正事哩”。
胖墩儿的正事是让我帮他买两车肥料,但我不解地问:“现在的肥料还紧缺吗?”
“缺倒是不缺,就是假的太多,让人辨认不清,今年我又多租了十几垧地,一共三十多垧,如果用了假肥料,我还不得跳河呀?”胖墩儿忧心地说。
“三十多垧地?”我心里一震,胖墩儿在村里无疑是个种粮大户了?
“村里的年轻人都想出去打工,闲置地也越来越多,我呢,没有文化,又没技术,就种地算内行,别让哪家的地撂荒了,我给人家租金,自己也落个收成,一马换一马,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我开始佩服胖墩儿的头脑,我不熟悉卖肥料方面的人,但胖墩儿的忙我还是要帮的。
胖墩儿善于利用便利条件,那次以后,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买种子,农药,机械什么的。
来时也从不空手,拎着小鸡,蘑菇,蔬菜,我说再来不要带这些东西,他却说“这可是好东西,你放心吃吧,都是自家的,没用催长剂,没用化肥,纯绿色!”
忽然有一天,胖墩儿来了,神色有些慌急,他让我帮忙找个律师,我的心顿时一沉:“莫非胖墩儿贪了什么官司?”他的过去不得不让我产生这样的念头。在他述说详情之后,我才放下心来。原来,靠河边的那片草甸子,一直是村里人放牧,可是村上决定要把甸子卖掉,开垦稻田。村民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又没有办法,胖墩儿想找个律师咨询一下,有了依据好回去和村上讲理,实在不行就对簿公堂。胖墩儿拍着胸膛又说:“我是村民代表,涉及村民利益的事我能看着不管吗?我得站出来帮大伙说话办事呀!”
政府新出台了有关这方面的法规,我知道这个理讲得出,也能讲得赢。后来听说胖墩儿他们赢了,大伙都夸赞还是胖墩儿有头脑有胆识。
前几天回家乡一次,我当然要到胖墩儿的家里看一看。他家还是住在原来的位置,但翻盖的新房特别宽敞明亮,屋里家具电器都是崭新的,比我家的档次还高。吃过饭,他领我出去走一走。出了村口,向远处望去,草甸子中间的那条小河,有如一条素白的绢子被粗心的少女随意丢落在绿绒毯上,河边成群的牛羊在徜徉、觅食、嬉戏。路两边是一片片的玉米地,我问胖墩儿哪是你家的?胖墩儿手臂很有气势地一挥:“这不,都是我的!”
呵!说句实话,上次胖墩儿说自己有三十多垧地,我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概念,现在才知道,从村口到甸子边,向北一直到山脚下,茫茫一片。玉米稞快有人高,郁郁葱葱,茁壮茂盛。看来胖墩儿真是没白往城里跑,他的庄稼就是棒。胖墩儿说别看我的地面积大,施肥量可也不比别人的少,一个品种也至多种两三年,品种老化会降低产量的,胖墩说着弯下腰,用手扒开玉米稞下松软的黑土“你看,这须子多壮呀,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吸收营养,籽粒才能上得饱满,现在正是拔节的时候,若是在晚上,你趴在地里能听到‘喀嚓’‘喀嚓’拔节的响声,真是一天一个样……”胖墩儿说时是那样的投入,不管我对种地明白多少。
说话间,路上走来几个人,聊过一会儿,我开玩笑地说胖墩儿:“现在可不是过去的那个‘大使’了”
“那是过去”一个人接上我的话,我看出他对胖墩儿的绰号已并不感兴趣。“现在人家要当村长了。”
“是么?”我知道村长是村民选上来的,不是自己想当就能当上的。
“那有啥,他有头脑,又能为我们大伙说话办事,就选他当呗,我们只等来年春天村委会换届了。”
我转过头去,见胖墩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很得意,很自信。
回城的路上,班车颠簸不停,我的思绪也随之起伏不定。胖墩儿的庄稼就好比他现在的日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沿着思绪的小径往回返,过去的胖墩儿不过是个混混而已,而眼前的现实又如同变戏法一般,如果把过去的胖墩儿比作孙子,那么今天他却是爷爷了,他做了自己的爷爷。我也一直在努力探寻,究竟是哪一件事触动和启发了胖墩儿呢?让他告别过去立地成佛的呢?可是我徒劳了。但细细思索,答案也并不是一个谜,其实就是生活本身。不是么?我们面对生活如同面对大海,那浩瀚之中蕴藏着人所不能及的力量,而人就如一粒小小的米,谁也免不了被淘洗。
“生活如水人如米——”恍惚中我这样感叹出来。
全车的人都惊愕地回头看着我:“神经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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