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荼,蔷薇科,盛开在云南蛮荒的山上,白色花,羽状叶,有着淡淡香气。荼靡——苦荼之花。荼靡花语:荼靡过后,花季结束,便无花再开。
认识樟纯属偶然。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个仲夏,单位组织云南一周游,一共七人,其中有我。为了能更贴近大自然、更惬意地游玩,几经商榷,我们决定不跟团,而是就我们几个组成小团队,随意、随兴游走。
走进云南,似乎走进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画,山青水黛、林静园幽,每一笔、每一划都那么的恰到好处,多一笔则显负赘,少一笔则觉寡淡,让人在不觉间沉迷,留连。
在四处尽兴游玩的第五天,决定向令我们朝思暮想的苗家吊角楼进军。多方打听下,我们驱车来到一山脚,沿石阶路逶迤而上。近半小时的行走,已经热得香汗淋漓,为补充水分、缓解炎热的感觉,只能不断地饮水、吃水果。没用多久,随身携带的解渴之物已经被我们毫无节制地瓜分一空。
望望近乎猖狂的炎炎烈日、瞅瞅空空如也的背包,我们陷入两难,继续前行吧?渴、热难当,又不知还要前行多久才能得见那梦寐已久的吊角楼;打退堂鼓吧?实有不甘,况且在无水的情况下,再支撑着走回也是一种难耐的煎熬。
在路边树下小憩一会儿之后,我们决定继续前行,边寻找水源、边向目的地进军。我们选的地方都不是游览胜地,游人很少。这次上山,只在一开始时遇到几个人外,就再也没遇到了。
又行走了十几分钟后,同事芳子忽然用手指着斜前方轻呼:“看!那边有人,我们可以去打听一下附近的水源与吊角楼所在方位了。”顺着她的指向,我们看到在离我们二十多米外的一棵大树下端坐着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男人。“谁去?”临时领队李哲问。“当然是老办法啦!”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于是,继续用“手心手背”决定由谁来完成这次“苦差”。(一路上我们都是用这种方法来决定由谁去做“跑腿”的苦差事。)几轮筛选过后,我成了“幸运之星”。于是,我虽不甘,却也无法推辞。
我的性格虽然算不上内向,却并不算健谈,特别是面对陌生人时,更觉无话可说,可是“重任在身”,只能力行,我期期艾艾地向树下之人靠近。
那是一个身形单瘦却很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身灰色休闲服,皮肤因阳光照射略显幽黑,国字脸上布满了络腮胡,一副过大的眼镜罩在他的脸上,手中拿一本打开的书,目光并没有在页面上停留,而是聚焦于远山上的某一点。我的走近似乎没有将他惊动,没有回头,连眼睛也没有眨动。
“鸟荣!”(苗语:一切可好!现学现卖。)我友好的向他发出问候。他不为所动,似乎并没有听到。“鸟荣!”我再次打招呼,并略提高音量。
他缓缓转过头面对我,在那浓浓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大眼,可是,在与他对视之时,却找不到目光的焦集,那双眼睛深邃而无神。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在这双眼睛的遮盖下,应该是一个空洞的灵魂。
“有事?”他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不带一丝感情色彩问到。
“我们、我们想看苗家吊角楼,到这里没有水喝了,不知道离吊角楼还有多远,你能帮我们吗?”面对他的冷淡,我略显紧张。
“为什么是你上来问话,而不是他(她)们?”他并没有急于回答我问询,扭头看了一下远处我的同事,半晌才缓缓发问。
“呵,我们是用‘手心手背’来决定由谁来找你寻求帮助的。”我淡笑,有些涩然地回答。毕竟都30多的人了,用这种方法也有些太幼稚了。
“哦?”他表情依旧,但明显看出,他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之后,他象才看到我存在一样,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轻轻一声叹息:“唉,你跟她还真有几分相似。”
“她?”我有些机械地重复着,不是有所疑问,而是有些好奇,这个与我相似的“她”,一定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之人吧。
“是的,她,是她!”他移开目光,将焦集点又投向远山的某一处。
在他移开目光的一刹那,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一种柔情,浓浓的、饱含着无奈的痛。忽然,我有一种感觉,想走近他、想了解他,这种感觉是那样的强烈。我忘记自己的任务、忘记自己那一身洁白的着装、忘记他之于我来说,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没有征得他的同意,我在离他半米远的草地上轻轻落坐,或许是想听他说点什么?也或许只是想静静坐一会儿,陪他。
他并没有对我的落坐有什么异议,甚至没有扭头看我,而是在将目光偏向左边山陵:“呶,那里有一眼泉水,再往前走几十米,拐过一道弯就会看到吊角楼了。”看来,我虽然将自己的任务抛之脑后,他并没有忘记。我一边轻声道谢,一边用手机跟同伴指点水源与吊脚楼的位置,然后对他(她)们说,我有事想迟一会儿走,让他(她)们在山泉处稍适休息,等我。合上手机,我不再言语,将目光投向他凝望的远山上的那个点。那是几丛绿色植株,因太远,看不清是什么植物,但是却能看到那植株正盛开出无数洁白的花朵。
究竟坐了多久我已经没有印象,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我没有说话,虽然很想了解他,可是,我忽然很怕打破这种宁静。
或许他读懂了我,或许我与她的相象,令他产生了想倾吐的欲望,在沉默许多之后,他缓缓开口,用平定的语调:
你跟她有几分神似,一身的洁白,柔柔长发披肩……可是,你比她白,却没有她漂亮,更没有她那灵动、清澈的双眸……
她,苦荼,我的妻子,我一直叫她荼荼。
十多年前,我在附近一所大学读中文系,大二的暑假,我跟最要好的两个朋友相约提前返校,为的就是来这里寻找原汁原味的苗家吊角楼。
那天,也是在这棵树下遇到荼荼,我们用猜拳的方式决定由谁上前询问吊脚楼的方向,不消说输者是我……
她很美,那种美是一种无需任何雕饰的天然之美,皮肤算不上白,呈健康的浅麦芽色,晶莹、细腻,在斑驳的阳光下闪着青春的光彩,那头瀑发自然垂肩,没有任何着色,就那样油黑、柔顺的散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着一身雪白休闲服,手捧一本《红楼梦》,似读、似思。
“打扰一下,吊脚楼离这里还有多远?”我虽然会一些简单的苗语,却故意不用。
“哦,从这里往前走,见岔路口往左拐、左拐、再左拐就到了。”她抬起头看着我,没有吃惊之态,却露出一脸如花笑靥,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带着几丝调皮。那双眼睛深邃如潭、清澈似溪,那种纯纯的感觉,令与她对视之人生不得一丝杂念。
“噢?那我还是选择站在原地不动好了。”读懂了她的戏弄,我故做深情状凝视着她回答。毕竟是女孩子,在我的凝视下,脸庞云霞悄染。
“嘿,开玩笑的,你们往前走,一拐弯就会看到吊角楼了。”反被戏弄的她有些措手不及,避开我的目光回到。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我道过谢,本应转身寻同伴前行,内心却有几分不甘,于是斗胆相询。
“呶——”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远山上那几株花开正盛的绿色植物。不用走近,我也知道那是几株苦荼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两年,而且从花期上也能猜得出,它是盛夏里最后开出的花朵。
“苦荼?哈,你要是叫苦荼的话,那我还叫香樟树呢!”我有种又被戏弄的感觉,虽然对这种植株算不上陌生,却从来没有听说有人会用它取名的。
“呵,信不信由你了,我生在这个季节,爸爸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淡淡地回答,并没有因为我的有些暧昧的调侃而影响她的心情。
“苦荼啊,虽然意境很美,可并不是什么好名字呢,开到荼靡花事了,你手中的那本《红楼梦》可是有记载的哟。”我带着几分质疑,随口扔出了这几句话。
“花事了有那么可怕吗?毕竟曾经灿烂过,不是吗?人这一生,如果能爱到荼靡,也不枉一世为人吧?”她深不以为然。
我有些语噻,正好朋友在远处相摧,我跟她说声再见,就转身而去,走了几步之后,我回过头说了句:希望我们还会再见面!没等她有所反应,就匆匆离去。
到达苗家寨,我们被那古韵悠然的吊脚楼、清幽如画的青山碧石、热情纯朴的苗家人一再吸引,于是决定在此留宿几日,尽情畅游一番。
再次得见荼荼是在当天傍晚。我们在苗寨吃完晚饭,看天色尚早,就想趁机欣赏一下夜色迷离中的苗寨。刚出门,却意外碰到荼荼,荼荼也是这个苗寨之人,应该早就想到的,而我们下榻的苗家,就在荼荼家隔壁。
这次偶遇,令我们都很惊喜,相仿的年龄让我们没有了陌生感。于是邀荼荼做我们的临时导游,荼荼也不推辞,在夜色中为我们做了一次免费向导,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很是投缘。
几日的接触,得知荼荼是个独女,更是孝女。去年她本来已经考上外省大学,却因母亲身体不好而主动放弃。她偷偷藏起了录取通知书,并对父母谎称没能考上,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家里种了几亩茶园,到了采茶季节,她也会到茶园帮父亲采茶。闲暇时,她就捧着喜欢的读物,找一处清幽之所,静心赏读。《红楼梦》就是她最喜欢的一本,已经不知道被她翻了多少遍。
荼荼很开朗、也很乐观,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她的心情,我的性格有些内向,虽然近几年有所改观,对事物却还是无法做到豁达。荼荼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一再吸引着我,让我渴望走近她、了解她。我的心思似乎被她看透,在与我们说笑时,她很少与我对视,偶尔的匆匆一瞥,也马上如惊鹿般避开,令我在若有所失中品味着那份夹杂着疼痛的甜蜜。
几日后,我们必需走了,我向荼荼要得联系地址,并将我的联系地址留下,希望能互通信件,荼荼没有回答,只笑了笑,那笑,带着一丝苦涩。
我返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荼荼写信,那是我的第一封情书,洋洋洒洒写了六页,写尽离情,道尽相思,更写满对未来的憧憬……可是,却并没有收到荼荼的回信。于是,我就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在第六封信寄出后,我收到了荼荼的回信,她写出了她的担忧,说我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她有她的苗寨、我有我的都市,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我知道以她的孝心是不会离开苗寨的,我告诉她,我不会让她离开苗寨、离开父母,我会去找她,在我毕业之后,并在那里寻求发展。终于,在我的真情告白下,荼荼跟我建立了恋爱关系。我知道,我是天下最幸福之人,穷此一生,我都不会负她,更不会离开她,我会永远与她相守。
那年寒假我没有回家,暑假时,已是大学毕业,我第一时间赶到苗寨与荼荼相聚。荼荼用她那女性特有的温柔时时温暖着我,包容着我。在她的闺楼中,留下属于我们的无限旖旎春光……
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是好景不长,在我们快乐度过近四个月的时光后,我接到父亲托人带来的信:母亲病重,速归!身为人子,我不得不归。望着荼荼那不舍的眼神,吻着她脸上那流不完的泪水,我心都要碎了。我曾提出过让她与我一起同行,可她一来担心我父母会容不下她,二来也放心不下她的母亲,拒绝了我。
在送别的路上,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的担心,于是对她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等我!她郑重点头,我给她留了联系地址,依依分手。
回到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父母是在听说我因为苗家女孩儿而放弃反京,很生气,设法将我骗了回来。
我出生在首都的一个官宦世家,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对于我来说,却是苦恼的根源,父母忙于自己所谓的事业,每天都在交际应酬,我跟妹妹就扔给了保姆,从小我就没有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关爱,这也导致我的性格趋于内向。
我的这次回来,无疑是一次批斗会。在几番猛烈轰炸后,看我没有扭转之意,父母强制了我的人身自由,并组织了多次相亲聚会,我要么谁都不理吃完就走、要么干脆在卧室直接不出来。这样的折腾历时半年多,父母看我态度坚决,最终妥协。在这半年多里,我多次给荼荼写信,可都被父亲用各种手段截下,而荼荼给我的信件,也没有一封能转到我手中。
当我重获自由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苗寨、奔向荼荼。可是,我还是回来晚了……
我不知道我走时荼荼已经怀孕二个多月,在我走后的这几个月里,她日夜期盼能有我的信件到来,每次听到有邮差的声音,她都会第一个冲出,询问是不是有她的信件。二个月前,怀孕8个多月的荼荼,在一次听到邮差的呼叫后,快速冲出吊角楼时失足摔倒并滚下楼梯,送到当地医院抢救时,医生说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她忍着巨痛坚持保孩子,并苦求爸爸:要是孩子没了,就算是把她救过来,她也不会活下去。于是,在她的强烈哭求下,医生只能在保住孩子的情况下力保大人,可是……
那年,山坡上的那片荼靡开得最繁盛。
荼荼留给我的是厚厚的三本日记,上面详细记载了她怀子的喜悦、对我无尽的相思和所给我的每一封信的复稿……
她留给我的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儿子、是一份永远也无法磨灭的记忆、是一种永久的、不会褪色的爱……
我们没有来得及举行结婚仪式,但她却是我的妻子,是一生相守之人!
从此,我没有离开过这个苗寨,我在这里守着她的父母、守着儿子,守着荼荼——我的妻。
每年她的生日,我都会拿上她最喜欢的《红楼梦》,坐在我们相识的地方,望着她,她就在那儿——那丛苦荼树旁。
每年的今一天,我都为她送上开得最娇艳的荼靡……
十年了,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他的目光一直锁定远方山坡上那丛苦荼树,没有移开过。从他讲述伊始,我未发一言,怕打断他的回忆,更怕将他从有她的梦中惊醒。现在,听着他渐小的、近乎喃喃之语,我知道,他的故事讲完了,他没有流泪,只是,那双深邃里蒙上了一层雾气,而我,这个听者,早已泪流满面……
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词安慰他,也安慰不了他。
我没有问他的姓名,也不必问,我知道,之于荼荼,他就是专为她而生的香樟树,因为在悄悄离开之际,我分明闻到了那种难以湮灭的原野清香……
谁言开到荼靡花事了?山坡上的那朵荼靡,花开正艳,永不衰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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