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邦: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8
瓜田隐者
捉蟹
外公说高粱红了,蟹子正肥,我便要他带我去捉蟹。他取下烟斗,笑了笑说:好吧,让小舅领你去。
栓柱挑着马灯在前边,小舅拉着我,提个带盖的铁桶,跟在后面。我们沿着细河往上游走,月亮照着两岸的沙滩,雪一样白;草丛灌木林变得黑苍苍的。池塘里稀稀落落的蛙声;村子里传来狗叫;偶尔,一只兔子窜出来,飞奔而走,大青狗追过去,兔子没入灌木丛,大青便悻悻跑回来,在我的脚边嗅来嗅去。栓柱越走越快,小舅的桶也悠荡起来。我有点跌跌撞撞,兴奋极了:
——我们去捉螃蟹。
外公说高粱红了,蟹子肥,正是时候。
月亮地里,提着灯,这样悄悄地快步走。小河水闪闪发光,沙沙地响,真比捉到螃蟹还令人激动。
这样的月夜,没灯也能看清路,为啥还要灯?这你就不懂了——为了吸引螃蟹。我快六岁了,我明白。
小舅比我大十岁,体格像外公一样,宽肩膀,有力气;性格也像外公,闷得很。有一点儿招人烦,动不动就要背我。我说过,我快六岁了。
就这样,螃蟹还没看到,我已经走冒汗了,都怪妈还给我穿了棉背心。
捉螃蟹那地方我也去过,小河拐了个蔓弯。河面有点宽,水流也缓,长了许多水草,鱼虫就多了。蟹可啥都吃。
小舅把裤子挽到腿根;栓柱光了屁股,披一件褂子。他们在河边上慢慢趟着走。我的任务是用一根木棍挑着灯,举到河面上,按舅舅的手势移动。大青兴奋地随着灯影扑来扑去。
舅捉螃蟹最有经验,那也是腿上和手上的伤换来的。
舅跟我说过,凭脚下沙子的流动,你便能判断是否踩上了蟹。靠河边,石头下面,或者沙土松软的地方,你可以伸手去摸,尽量捏住螃蟹的盖子,从两边卡住,它便夹不到你。蟹的洞不深,陷不进去。捉螃蟹可要有耐心,最好是把灯放在水面的石头上,你在岸上抽袋烟,然后下去捉……可惜,舅舅讲的这些我都没有实践。他说我太小,不让我下水。
灯在水面上泛出黄色的光晕,随着流水波动。随水波动的还有两个弯腰的影子,拖得很长,黑黝黝的,在月光下,在发白的水面上摇动,有点吓人。
忽尔,栓柱叫了一声,摔到河里——螃蟹夹了脚,他好歹捉住了,扔到岸上,我一脚踩住,大青扑过去,叼着它的夹子,丢到桶里,还挺大呢,我连忙用另一只手扣上盖子。我又将灯挑向舅舅。他也捉了两个,扔到桶里。我看他的手出了血道子。他俩又弓下腰,在河边趟着走,偶尔还悄声交换意见。这时栓柱又直起腰一扬手,叫了一声:“接着!”,但我什么也没见。
“笨蛋,仔细找!”
我便高挑了灯,弯下腰,细看,才发现一只蟹腿,我喊出来。
舅舅笑着说:
“蟹子就会这一手,跑了,给你一条腿。”
栓柱大骂了一句,我咯咯地笑。
一会儿,我们又悄声了……
夜很静。“叽叽,叽叽”——草里虫叫;“嗄啦——溜儿,嗄啦——溜儿”是细河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在哪一段,细河都是这样响。不过,白天除了我和外公,没人细听罢了。
突然,远处传来两响枪声。
小舅和栓柱立起来,愣住了。
“嘎——嘎——”夜空里出现两只孤雁,不高,斜着向南飞去,大青也跟着叫起来,我打了一个寒颤。
“谁打雁?”栓柱问。
马蹄声从东边由远而近,疾速涉水的声音,向西渐远了……
“谁会骑马打雁?方向也不对,怪事!”立了一会儿小舅又弯下腰去。
河边也恢复了平静。两人又捉许多螃蟹,它们抓着桶边唰唰响。
水面起风了,岸上的草也有些摇动。上弦的月斜向西边的林子,几只老鸹也飞起来。舅舅说:“够了”,他怕我冻着。栓柱也跳上岸,索索抖,急忙拧干小褂上的水,穿上裤子。大青围着他,不停地用嘴拱着,慰问自己的的主人。
舅舅在岸边的岗子上拾了些干枝和枯草,从灯里引着,生起火来。他让柱子脱下褂子,在火上烤,把外衣给他披上,又把我搂在怀里。两人又唠起集上的行情来。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河里映一片红光。
螃蟹捉了大半桶;舅用布罩在盖上又用绳子扎起来,栓柱把衣服烤个半干便熄了火,吹灭了灯,舅让栓柱把桶和灯都提上。之后,他便用外衣蒙在我头上,把我背了起来。
我任他摆布,睡意朦胧中,感到秋夜的清凉,听到虫叫,大青狗轻快的脚步,还有细河沙沙的响……半路外公提灯来接我们了。
第二天头晌,金外公回来吃饭,对我们说:
“一大早警察就到庙上来搜,说是有反满分子,夜里骑马从辽阳跑过来……”
白马
一个初秋的下午,太阳已经西斜,快要沉入高粱地了。瓜田早已罢园,斑驳的残叶上还浮漾着日光,可是野李子和酸枣树的灌木丛却暗淡下来。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匹白马在河边饮水。
外公手里握着他的榆木烟斗,坐在窝棚前,静静地瞧着。奇怪,那白马没带笼头。
白马缓缓地用唇搅动水面,他的长长的鬃毛披拂下来,随着它的头轻轻摇动。时而浸在河里,在水流中画出弧形涟漪,时而又被岸边的风吹起,纷纷扬扬,婀娜飘逸。
须臾,太阳斜射河面,洒下斑斑的金鳞。浸入阳光的高粱穗,更神奇地泛一圈圈红光,随风摆动,参差明灭。再看那白马,竟染成了玫瑰色。它那修长的身躯,摆动的颈项,弧形的脊背在亮青色的天空下,现出优美的曲线,那缓缓飘动的鬃毛像一缕火焰,在动荡的流水里现出灿烂的倒影……
这景象在落日的河边,显得神奇、苍凉而又荒远。
突然,白马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外公拿烟斗的手抖了一下,好像被火星灼着。他的腰也下意思的挺了起来。但那烟斗里只一缕轻烟,细细的,袅袅升起。他的眼直盯着白马。白马正当壮年,它的一声啸叫在河村和树林上空荡起悠悠回音。而它也彷佛受惊一样,一摆头,绝尘而去。荒野里响起一阵有节奏的蹄声……它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暮色中。
这梦幻的一幕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但我至今不解,那白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使外公那样震惊!
也许他想起了那悲壮的一幕:一次暗夜里,他在北征的战斗中负伤,他不愿他的坐骑与他同没于荒野而割开了它的肚带。它在他的身边逡巡良久,后在密集的枪声中突然扬蹄奔去,战马引开了火力,外公幸得脱身。许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那无言的战友流落何方,今日看到白马,莫非还有抗日的游勇在这一带出没?
也许那令人震惊的嘶鸣声会久久响在他的耳际……
是的,外公是个骑兵。在那动乱岁月,他十年的军旅生涯应该有许多传奇故事。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应有个原委。他的血都流在哪里?何年、何月?哪一次战斗?
他可曾有过面对面的肉博?胸对胸、眼睛对着眼睛的肉搏?他看到自己的和敌人的血流在草丛中,有无震惊?在伤痛中,在危难时,想到家国和亲人,他有什么感悟、思念和懊悔?
在北大荒的林莽中,在瓜田的宁静的月夜,那许多只属于他一个人,只属于他独自的情感和思维的时空里,究竟什么东西啃啮他的心? 又是什么东西抚慰他的伤痕呢?
那时我太小,无法与他沟通。后来又远隔千里,各在一方。外公六十多岁的经历是一卷厚厚的未曾开启的书,永远封存了, 封存在他的墓穴中。至今,我熟悉他的也只有他身上特有的烟草,野艾和狗皮褥子的气味,还有那双慈爱的粗糙的大手。
外公为什么回来种瓜?这也是一个谜。
年青时,他常年给地主扛活,春种秋收,什么农活都会;他还学过两年木匠,帮人造犁耙,盖房子;他当兵逃亡在外,混了多年,见多识广,熟悉各地方各阶层的人情世故,他可以做生意;可他偏偏回到河边来种瓜。
当年,他的父亲,孤身一人,在他离去时,在河边种瓜,帮他抚养儿女;后来,他回来了,也是孤身一人,又帮我的两个死去了妻子的舅舅,抚养两个女儿:我的小表妹。三十年的岁月,一个多么相似的循环——在垂柳飘拂的细沙河边,一个古朴而酸辛的轮回。
谁知道呢!在经历了半生的挣扎与苦斗之后,也许他就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爱,对人性和自然的回归……
想到这,我除了静听那在我身上还奔流着的他的生命之外,还需要问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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