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已有多年,我依然记得“八里香”这个名字。一个美丽而苦涩的女人。
“八里香”的本名叫白玉兰。记得她过门那天,村里的男男女女似赶集,如看戏,聚集在德子的小院里,沸沸扬扬,热热闹闹。掀开红盖头,露出一张白嫩的粉脸,唇艳眉弯,芬芳靓丽,眸子里如有一潭春水,向人们流出柔甜的笑意,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人们联想起一枝刚刚绽放的玉兰花。女人们争着抢着各不相让地挤在跟前,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品评不完,连爷们也顾不得许多,隔窗向内窥视,几乎是咂着口水赞叹出来:“看德子这小子人模狗样的,娶回的媳妇倒是如花似玉。”
不过,没有持续更多的日子,人们对玉兰的赞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风言风语,言辞中不乏暧昧。因为掀开红盖头那时,人们看见玉兰是一张粉脸,三天和德子回门,人们看见玉兰也是一张粉脸,这倒无可非议,新媳妇总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艳丽,向人展现出一种喜兴气。可是在平常的日子,玉兰仍是又描又画,涂出一张粉脸,就让人觉得有些失份了。在那个年月里,乡下的日子是清苦的,为了与那种清苦保持协调,人们便活得压抑和扭曲。穿着打扮要朴素低调,即便是女人,也不可花哨张扬,否则,极容易招惹人们议论是非,甚至怀疑到生活作风上的问题。生活作风问题是至关重要的,它会毁了一个人的名誉,让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所以,村里的女人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只有新婚的那几日,可以在脸上涂脂抹粉,可以穿得花红柳绿,等到三天回门过后,就属于平常的女人了。平常的女人,要换了平常的装束,过起平常的日子。
玉兰是村里唯一涂了脂粉穿着鲜艳有胆量走出家门而又表现为理所当然的女人。
玉兰这样做,不但是外人,连德子也看不惯:“又描又画的,你做什么去?”
“去张家借把锄头。”
“才几步远的路,你也描得跟上花轿一样。”
“我是女人……”
“你看村里谁家的女人像你这样?”
“我喜欢……”玉兰回过头嫣然一笑。
路上遇见人,玉兰总是眉开眼笑先打招呼:“大哥,出工去呀?”或是“嫂子,有空儿来我家坐呀,咱们说说话儿。”玉兰开口,必先有个称呼。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跟叫亲哥哥亲嫂子一般。
与她相遇,人们居然能闻到一股特别的幽香,这是别家女人所没有的,甚至已经走过去,还余香未尽。平日闻惯了猪屎马粪的味道,对骚臭已不感到厌恶,而对这股幽香反倒很不习惯,觉着刺鼻,心生反感。虽然玉兰迎面有说有笑,热情亲切,人们却是不冷不热敷衍而过。饭后的空闲,女人们聚成堆聊家常,做针线,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她家里,免得与她接触多了,被人视为同类,引人说三道四,且又能饶有兴致地把玉兰当作话题议论起来。
“德子媳妇可是个人精哩!”一个话外有音。
“人精?我看她倒像个妖精!”另一个毫无忌讳。“擦出那股子味道,无不是在勾引男人吧?”
“那股子味道,顶风也能香八里呢!”
于是,玉兰就有了“八里香”这个绰号,其中的含义不无贬义和鄙视。
玉兰的绰号像风一样在人们的嘴边刮来刮去,最终还是刮进了德子的耳朵。德子觉得自己的脸没处放,回到家里又听到父母的嘀咕,更加闷闷不乐。
玉兰却并不在乎别人的褒贬:“我是女人,我喜欢打扮……再说,我是你老婆,我打扮得漂亮不也给你脸上添光么?”
“就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才不能让人家点我的脊背说三道四,这哪是添光呀,是在我的脸上摸黑!”德子开始愤愤的。
“说就说呗,我爱打扮,穿得新鲜,有什么不好,有什么错呀?我脚正不怕鞋歪,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玉兰执拗。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看你再涂,我打折你的腿……”德子容不得老婆与自己顶嘴,于是大发雷霆,跳到玉兰身边,硬是抢下胭脂盒,狠很摔在地上。
玉兰气得捂住脸“呜呜”地哭。不过没几日,她又买回了新的胭脂盒。
大人们叫她“八里香”,孩子们也学着这样叫。竟然你一句我一句,编出了一段顺口溜。每每玩得正酣,见她从远处走来,立时屏住呼吸不作声,齐唰唰地站着看,只要她从身旁一走过去,就异口同声地跳着高齐呼出来:“‘八里香’,‘八里香’,嘴唇红,脸蛋光,为了美,为了浪,睡觉也不脱下新衣裳……”
她听了,只是回头一笑,竟也是甜甜的,没有一点气恼的样子。
母亲是不让我参与这事的,并且说:其实玉兰这人挺好,自打过门以后,把公婆侍侯得干干净净,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挑水劈柴,磨米种菜,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又和男人一样去队里出工,哪一样不比别家女人做得好?爱打扮,爱穿戴,哪个女人又不想呢?
玉兰常到我家里来,手里拿了针线活,与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聊家常。有时也拿来自己做不好的针线活恳求说:“嫂子,你教教我呗?我想给婆婆做双鞋,自打过了门,老人家还没穿过我做的鞋呢。”母亲是个热心人,一边帮她做,一边指点给她,她不错眼珠地看,同时也在心里揣摩着。没多久,玉兰把一样一样的针线活都学到了手里。
邻里间相帮,本是理所应当的,但玉兰总是记挂着母亲一份恩情。饭时,听到玉兰呼唤一声“嫂子——”,母亲寻声出去,见玉兰隔着墙头把一盘饺子递过来:“我家德子进城买回半斤肉,我包了饺子,送过来一盘给孩子尝个新鲜。”母亲在园子里种菜,玉兰从栅栏缝隙递过一包菜籽:“嫂子,这是我从娘家找来的种籽,你种了试一试,都说好着呢。”
一年四季,村里人都指望着秋收这个季节多挣些工分,能把全家人的口粮领回来度年月。可是那一年,德子从车上摔下来,挫伤了脚脖,出不了工,躺在炕上唉声叹气。
玉兰安慰他说:“你不用急,我替你出工,咱们照样把工分挣回来。”
德子不信:“装车拉粮都是男人的活计,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干得来?”
“你别小看人,你能干得来的,我也能干得来。”玉兰表现得胸有成竹。
第二天,玉兰果真去了队里,队长听说她要顶替德子,露出不屑的神色:“嘻嘻,谁家大姑娘结婚上轿,你去帮着描黑擦红还成,这路活计,要的是犟劲长劲,还得爷们能撑得起来。”
玉兰不听,卷了袖子,扬起叉子:“你让我试一天,但是咱们说定了,我若是顶得住,你给我记工分,我若是顶不住,算我白出工出力!”
整个秋收,玉兰一直和男人们一起装车拉粮。起早贪晚,吃睡不定,也顾不得细心打扮自己。人晒黑了,手扎破了,鞋磨漏了,晚上收工回来,躺在炕上,腰酸背痛睡不实,但她还是硬撑着,替德子如数挣回了工分。
一连过去几年,玉兰没有怀孕。看着比自己结婚晚的女人都腆起肚子,洋洋得意地在眼前走过,玉兰心急如焚,暗自寻来几样偏方偷偷吃下,也没有管事,后来让德子领着去了城里,医院诊断出来,说她没有生育能力。
这件事对玉兰来说如一个晴天霹雳,突如其来,难以接受。在玉兰心里,不能生孩子是自己一生最大的缺憾,简直算不得一个女人。
早就对她有看法的婆婆如今更没有了好脸色,常常在院子里指着母鸡骂:“别看你外表油光水滑的,只吃食不下蛋,再好看也白搭……”
玉兰听得出这是婆婆在指桑骂槐,就躲到我家里来,在母亲面前低低哭泣:“我真是无能呀,对不起德子,也不能让公公婆婆看着我给他们生个孙男孙女。”
母亲也为她叹气。
德子对以后的日子没了劲头,开始不愿意回家,从早到晚在队屋里喝酒抽烟,拉闲扯皮,回到家里故意寻个事由和玉兰吵嘴,玉兰还嘴,德子不管锹把还是锄杠,抄起就打,打得玉兰“哎哟——哎哟——”大声痛叫。
后来,德子向玉兰提出离婚,玉兰同意了。
“我看得出来,你一直想说这句话,是我不能给你们家留个后,我不恨你,也不恨公公婆婆,我只恨我自己……”玉兰含着泪对德子这样说。末了,收拾了东西,自己搬进村边一间昏暗的土屋里。
玉兰默无声息地独自过日子。
玉兰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对别家的孩子也是格外的亲近。路上遇见了,又是搂又是抱,有时从衣袋里掏出几棵糖果,亲手扒开送进孩子嘴里。
“甜么?”玉兰眼巴巴地看着。
“甜就好……”看见孩子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玉兰的脸上也很满足。
孩子们觉得她像自己的亲人,开始不再对她起哄,都尊敬地唤她一声“德子婶”。
“现在已经不是德子婶了,叫我玉兰姨。”她矫正说。
有一次,一个孩子的母亲见了,忙扯过去,当着玉兰的面逼迫孩子把糖果吐出来。孩子不肯,说甜。
“那是甜吗?是骚!”
玉兰听了,不再言语,转过脸去,泪水扑簌,默默地独自走开。
村里的几个懒虫常到玉兰的土屋里去,坐着不肯走,玉兰破不开情面,只能陪他们说笑。
流言蜚语又像风一样刮起来。
可是,就在一天傍晚,几个懒虫聚到玉兰屋里,不一会儿却吵嚷起来,只见玉兰手扬菜刀,把那几个懒虫赶出屋,一边追还一边喝道:“来我家说说话可以,我也把你们当客待,但不能说些难听的,对我不规矩,我砍了你们当柴烧……”玉兰举刀真砍,亏得他们几个跑得快。从此,那几个懒虫不再去了。
这件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谁都没有想到,“八里香”这样的一个女人,竟能动用菜刀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渐渐地,人们对她的误解打消了。
在我离开故乡之前,我常约了伙伴去玉兰的那间土屋里玩,有时也代表母亲去看望她,看望她一个人那种孤苦伶仃的日子。可是每次走进土屋,见玉兰总是有说有笑,洋溢着快乐,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凄楚辛酸。土屋虽然昏暗,但却让人感到温暖,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光阴如水,匆匆流逝。已经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回到故乡去,也没有得到有关玉兰的音讯。时至今日,我不知道玉兰还是否健在,是否还住在那间土屋里。但无论怎样,她依旧似一朵永不凋谢的玉兰花,即使在昏暗中,也会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本文已被编辑[渺似烟]于2007-2-27 16:47:23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渺似烟]于2007-2-27 19:08:0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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