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初春我很烦，成天浑浑噩噩过日子。离高考时间越来越近，我和老师的矛盾却越来越大，一气之下，干脆逃课离校出走。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我将自己整个的身子放在鹅江边黄桷树下草坪旁的长条椅子上伸展开来，烦躁地小睡一会，无目的地望着嫩绿的、茂密的树冠，或者烦躁地侧着身子穿过水泥浇铸的铁栏杆看对面店子里的小姑娘不停地忙碌。她个子不高，小巧玲珑、恰似一株含羞草，娇羞极了！她站在凌乱的铺面里，在高大的木工师傅面前显得更加弱小。

她每天都在，穿着粉红的防寒服，或者是鹅黄的小棉袄，随意地扎着两条羊角辫，有些土，也不怎么好看，却让人感觉甜静安详。

每天那两道美丽的风景线就这样重复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想去破坏它，就那样静静地欣赏，完全放弃了高考的念头。

不到一个星期，那道风景线更加靓丽了，在铺面的上方高挂着一块醒目的招牌“芳草地”，门面两旁放着醒目艳丽的花篮，更加鲜艳夺目，它深深地吸引着我。此时，我才知道她是发廊的小老板。

开业那天，我没有走进“芳草地”，我不想成为第一个顾客。

她的生意很好，一会儿是靓妞，一会儿是大妈，一会儿又是大叔。怎么那么好的生意，才第一天啊？第二天我就发现了秘密，原来每天的客人都是固定不变。我还发现，她笑脸相迎的一定是真正的顾客，反之则是认识的亲戚和朋友。

我好奇地走进“芳草地”，楞楞地坐着。她手里拿着剪刀，害羞地望着我，柔柔地问：“想剪什么发型？”“不知道，你看着办吧？”我心不焉地说。“你是学生吧？那就剪个小平头，行吗？”“那是小孩子剪的，难看死了，不要小平头。”“那剪啥？”“就在原来的基础上剪短点，薄点，就行了。“

她按我的要求剪了，我照照镜子，满意地点点头：“多少钱？”“两元。”什么？这么便宜？比其它店子至少便宜一半，她赚啥？

第二天，我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芳草地”，我不想再无聊地躺在黄桷树下的长椅子上欣赏风景。“怎么又要理发？昨天才理了呀！”“多一个生意不好吗？”“我不想赚这种钱！”“啥子钱？不干净吗？”“不是！”“那是啥？”“你说呢？”“不明白！”我们都楞住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昨天才理了发，今天怎么又走进去？我只好装生气的样子说：“昨天没有剪好，这么长，像没有理过一样。还有，我也觉得小平头好看，就剪它吧！”她给我剪了一个好看的小平头。我给她两元，她不要，说手艺不好，顾客不满意是她的错。“瓜娃子啊！哪里有看到钱不要的？你生意好吗？”“不好！”“不好还装什么清高？”“没有，只是觉得不好！”我把钱扔到椅子上就冲了出去，怕她还给我。

二

我还是躺在长椅子上欣赏风景，她的店子还是那样冷清。每天，她依然那样开心，还甜甜地笑着。

怎么办？那里太背了，有多少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不像发廊的发廊。什么“芳草地”？书屋还差不多！不知怎么的，对她的发廊我开始关心起来，生意好替她高兴，生意不好也跟着着急。情急中，我想到了我那帮哥们儿，他们也要理发呀，到别的店子还更贵，把他们拉来，岂不都受益！

我今天带几个哥们儿去，明天带几个同学去，换着花样给她做生意。自己就躺在长椅子上打瞌睡，看着她忙忙碌碌，心里暗自得意。

一个下午，她直直地走向我，轻轻地笑，嘴角扬起来，非常好看。她说：“可以让让吗？一个人霸占着，实在是浪费！”

我心虚地立刻把脚从长椅子上挪开，讨好地用衣袖去抹擦被我弄脏的椅子，她说不用，自己掏出纸巾。我哪里敢怠慢，早已经把椅子擦得贼亮。

她说：“你是学生吧，怎么不读书？”“不是。”她笑着说：“不要撒谎了，你的同学都告诉我了，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爸爸妈妈吗？你知道我的发廊为什么叫‘芳草地’吗？”“不知道！”她接着说：“我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后，继父也有三个儿子，比我们还小，加上我俩一共有五秭妹。继父是煤矿工人，下岗待在家。因为穷，我就只有跟着师傅学理发，师满了就开了这个发廊。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姐姐早早就结了婚，刚生了小孩。姐姐其实你看到过，就是每天到店子帮着美发那个。姐姐叫李芳，我叫李草，因为我喜欢读书，还有店子前这片绿色的草坪，所以，我的理发店就叫‘芳草地’。因为穷，读不了书，我好羡慕你们啊！你有条件读书，却逃学，好可惜！”

我听了无地自容，说：“从明天开始再也不来了，回去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应该没问题。”我不是口出狂言，从小就是班上的优秀生，年年考试得第一，直到初中都被老师天天表扬，以全县前20名考进我县最权威的重点中学，分到了尖子班。哪想，到了高中比我聪明的大有人在。从小听惯了表扬，突然什么都不是，还被老师有事没事地批评、奚落，气不过才顶撞了老师，就这样离开了学校。

她说：“老师叫同学找你回去，其实你们老师是严格要求你，你自己认为老师不喜欢，失宠了，心理不平衡，才自暴自弃。不应该呀！回去吧！”我再次保证重返校园，再捧书本发奋学习，一定考上大学。

三

四个月后，我站在了草坪旁的栅栏边出现在了“芳草地”。怀里揣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湖南某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你真的回学校了吗？没有撒谎吧？也没有吹牛吧？”“我回去了，也参加了高考，但是，没有考上！你说我该怎么办？”“回去了就好，总比天天躺在椅子上强，你耽误太久了，所以才没有考上大学，明年继续吧！”“明年还是考不上呢？”“再考，你父母为了你读书，一个到深圳打工，一个在家里喂猪，不容易啊！他们对你的希望那么大，你就这样，对得起他们吗？”我看她说得认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没有考上大学，还笑，骗我的吧？”再骗小草，于心不忍，我刚张嘴想说，是的。这时，店子里走进一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他那样随意，我心里“咯噔”使劲抽动着，好疼。他是谁，竟敢这样随便？是她的男朋友，还是弟弟？我才走几个月，怎么就变心？我的脸拉得老长，变得好难看，手中的信封被我无意识地揉成一团，皱皱的。

“我们出去玩，好吗？”那小伙子对她说，她没反应地理着发。姐姐见状，赶紧催促着：“剩下的就由我来剪。”

听他们那样一问一答，我才真正紧张起来，因摸不清楚状况，只好闷着不说话。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俩一前一后走出店，傻傻的，不知道怎么办？

那晚，我尝到了什么叫今夜无眠。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俩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扰得我心惊肉跳，直盼着天亮。

天不见亮，我就跑到了“芳草地”，店面还没有打开，我只好双手抱在胸前斜依在门边，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来的方向。这时，我才感到自己被她深深地吸引着，假如他们当真好上了，几个月的努力岂不是徒劳？我以后该怎么办？

很久很久，小草出现了，我猛地跳到她前面，吓得她尖叫着。“别怕，是我。”“什么事？这么早就来？没有考上大学不要紧，还有明年啊！”“不是，我考上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背叛我？”“你说啥？我什么时候背叛了你？考上大学该高兴啊，为什么要气冲冲？”“他是谁？是你男朋友吗？”“是姐姐介绍的，说我不小了，该解决个人问题了。”“这就是背叛我呀！”“我们什么时候好过？我为什么不可以交男朋友？”“那——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为了你才回到学校。”“你怎么这么幼稚，读书究竟为了谁都不晓得？还有，你不为你父母吗？他们日晒雨淋供你上学，你不好好读书，对得起他们吗？怎么就为了我？”听她那样说，我语塞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说：“你爱他吗？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忘了吗？我爱你，你应该感觉得到啊！”她听后眼圈红了很久才说不是她不喜欢我，是她姐姐觉得我们不合适，怕我们没有结果，乘我们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就给她介绍了一位石油工人。她说，她喜欢我，不喜欢石油工人，那人成天就知道打架，身上每天还挂着彩，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再说，我们又没有约定，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所以就接受了姐姐的安排。

“和他分手，回到我身边，好吗？”我紧紧抓住她的双肩，生怕她从我身边溜走。“姐姐不会答应，妈妈更不会答应。”“你自己没有思想吗？是你耍朋友，还是你妈妈和姐姐？”“不是，还有他也不答应。”“他算什么，有我呢！”

我背着小草，悄悄约石油工人出来决斗，还叫了一帮哥们儿，他见状吓得不敢靠近，这算什么小混混？

解决了石油工人，我就到“芳草地”找小草的妈妈和姐姐。她们坚决不答应，说我们没有结果。为了小草的幸福，她们就是不同意。不只是她家人反对，我的父母还更厉害，认为我们不般配。说，一个初中生哪里配得上大学生，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还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母亲更可怕，以绝食要挟，整日以泪洗面。

我顶住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悄悄和小草约会。那个夏天既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它令人心醉，也心碎。

在“芳草地”前的草坪里，小草轻轻依偎在我怀里常常含着泪说：“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让你为难。”

看着小草含泪的双眼，我心更疼，觉得自己好无能，忍不住说：“一首歌里唱道：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在哪里……假如我没有遇见你，我的命运又将怎样呢？我们还是相爱吧，别的，管它呢！”

四

父母的话是圣旨，哪里能违抗？走进大学校门的那天，我们违心分了手。

整整一年，我们音信杳无，老死不相往来。那一年，我的心好疼，做啥都没有精神，成绩一塌糊涂，三科亮红灯，还发出了“病危通知”。我又像高三那样失去了斗志，迷失了自己，迷失了方向。

第二年的夏天我回到了小城，情不自禁来到了黄桷树下的长椅子上傻傻地坐着，给她留着一个位子，深情地望着“芳草地”。

那天店子里顾客特别多，生意非常好，小草和姐姐忙晕了头。但是，透过铁栅栏，她还是看到了我。她仰起头怔怔地注视着我好一阵，猛地、绝情地掉过头，埋头理着发。看到那柔弱的身子，我强烈感到小草的眼里满满浸着泪，心在哭泣，心在滴泪。

我冲动地跑进“芳草地”，拽着她的手，返身奔出“芳草地”，来到黄桷树下，紧紧抱住她。她没有挣扎，温顺地依偎在我怀里使劲抽动着，泪水似决堤的洪水滔滔向前。我用嘴唇吮吸着咸咸的泪，还有柔柔的唇，心在呜咽。

从那天起，我们不顾世俗的偏见，家人的反对，又回到了从前。小草把“芳草地”转给了姐姐，义无返顾地陪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到了衡阳。

小草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身上的费用也不多，再开“芳草地”那是不可能。没办法她就到理发店当师傅，用每月少得可怜的薪水供我上大学，像母亲一样默默地、细心地料理着我的一切。

我不再逃学，用心读书。因为对自己的放纵，好多功课被拉下，她比我还着急，好几次内疚地哭泣，说，都怨她，是她害了我。此时，我就像大哥哥似的哄着她，直到破涕为笑。

小草也爱陪着、看着我学习。有时我旧病复发，又要逃课，她怕被老师发现还帮我到教室占位子，生怕我旷课。坐在大学阶梯教室里，哪怕她什么都不懂，哪怕她觉得没趣，还是默默的为我做着那一切。她知道，没有她在身边，我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又要贪玩，又要任性。有她在身边，就像老师手里拿着无形的教鞭在监督我，激励我奋进。可想而知，这样学习，我又能学到什么？

四年大学生活几乎就这样混过去，毕业分配好多同学都和理想的单位签了合同，而我成了老大难。条件差的，我嫌弃；条件好的，甲方对我不满意。为了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和任何单位签约，我只好带着她南下上海找工作。

到了上海才知道就业有多难，到处应试，到处碰壁。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因只有理论知识，没有实际能力被老板抄鱿鱼；要不就是自己嫌弃，所学非所用，专业不对口，做事不顺利、烦躁，往往是做不了几天我就抄老板的鱿鱼。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经常搬家，经常求职，弄得非常狼狈。和小草住在狭小的租屋里，我常想起《包身工》里的描述：污浊的环境，苛刻的管理。我学得是机械设计，却不会电脑，更不要说电脑制图。

为了弥补我以前的过失，小草没有一点怨言，而是默默地继续到理发店理发。为了挣更多的钱供我学习，她还学了美容，每天还要给我洗衣做饭。想想自己虽是大学生，却还不如一个初中生。她走到哪里都能适应环境，都能生存，并且还要供养我。为了我还失去她一手经营的《芳草地》，姐姐接手后买了房子、门面，还开了皮鞋店。以前父母以为小草高攀了，其实是我无能，再不努力学习，真的就会被社会淘汰，真的就是废人。为了小草，为了自己，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恶补，最后终于战胜了自我，超越了自我。被某外企应聘用，先是签约一年，老板看我制图快，创意新，还不到半年又继续签约三年，年薪十万。

小草看到我取得了一点点成绩，拿着我领取的薪水，比我还开心。

五

人都有膨胀的时候，看到自己有了一点成绩，我也开始飘飘然，忘了当初和她的约定，也忘了对她的承诺。

办公桌对着一女孩叫小花，她总是向我暗送秋波，和小草相处8年，那点意思能不懂？她美丽、大方、洋气，毕业于名牌大学，小草和她比真的是一棵名副其实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无人知道的小草。多次的接触，禁不住她对我的诱惑，我就像当年迷恋小草那样依赖着她。和她蹦迪，和她逛公元，和她卡拉ok，还情谊绵绵发短信，煲电话粥，上qq一聊就是深夜三、四点钟。

敏感的小草哪里看不出我的变化？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一如既往，用她独特的方式把我挽留。她的懦弱、忍让我当着是她的无能，忘了我是不能，而继续对自己放纵。

小草流泪了，悄悄收拾行囊回到小城，回到了那不再属于自己的“芳草地”。

人们的议论兑现了，她忍着；姐姐的埋怨，她听着；心里的创伤，她独自添着；母亲的呵护，她依赖着。在那不再属于自己的“芳草地”里为姐姐打工，她照样无怨无悔。

小草走了，我才知道失去她我就什么也不是。早餐没人准备，衣服没人洗，卫生没人打扫，一切都脱离了原来的轨迹。

小花娇气、傲气、任性，稍不顺意就发脾气，无论怎样迁就，她就是不高兴。看到难伺候的小花，想到没有脾气的小草，我的心在揪疼，在流血。只有这时，我才想到跟了我8年无名无分的小草是多么可贵。

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又来到“芳草地”，站在黄桷树下，不敢向前，只见她依然忙碌着，认真吹着发，背影更加弱小。人都有第六感官。她猛地抬起头，痴痴望着我，泪顺着腮缓缓往下流，我再也忍不住冲进小店，拽着她的手，奔到黄桷树下，准备拥她入怀。哪想她使劲挣脱，大声地说：“你把我当什么？我是你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吗？我也有自尊，我也是人啊！”“小草，我知道错了，原谅我！我会为你再开一间属于我俩的‘芳草地’，好吗？”“不，我不稀罕！姐姐的，就是我的。给她打工，她不嫌弃，我没有怨言！”

站在黄桷树下再说无意义，我猛地用嘴堵住她的唇深深地吻着。她挣扎着，慢慢静下来，眼里淌着泪，什么也没有说……

本文已被编辑[纯白陰影]于2007-2-27 0:52:4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