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哥哥一家要来看我。如此高规格的礼遇,足够我无数次从梦里笑醒。这么些年漂零在外,一直不知年为啥味呢。故,腊月八刚过没多久,就急急忙忙去在平凉最豪华最高档最有情调的一家酒楼订了座,且提前预订了几道该酒楼的招牌菜,其中有一道,名字叫做“宫烧乳鸽”。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乐颠颠携哥嫂奔赴酒楼。那一桌等了很久的盛宴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比如感激,大冷天的,兄嫂携幼子千里颠波,只为暖一份馨馨的亲情。比如汇报,天各一方已多年,得有“实力”让哥哥看到我过得蛮好;比如思念,离散久矣,黄土坡上的姊妹们虽不会彼此言说“我想你”,但盛满杯的屠苏酒,目不暇接的垂涎大餐,总该能传递点什么吧?
寄予了我无限厚望的盛宴,果然不出所料,给我争足了脸。心里头那个美哟——尤其是那盘烧乳鸽,极得小侄子青睐。我干脆自己放弃美食,做了他的贴身侍婢,剔骨掳汤,忙了个不亦乐乎。看小侄子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晕陶陶的满是幸福,再加上几杯酒下去,人飘飘然欲乘风归去矣。
年夜饭皆大欢喜,大家伙回家继续乐,看电视,上网,话家常……就在鞭炮与烟花竞相绽放的那一刻,小侄子突然嚷嚷肚子疼,没几分钟,孩子几近晕厥。大人慌作一团,连外套也没来得及穿就随急救车冲进了医院。
紧急抢救——食物中毒!
我们傻眼了,细细回味孩子这一天的饮食,拷问与孩子一起玩的飞儿,看他们有没有乱买其它东西吃。排除了种种可能,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了这一场灾难。正一筹莫展间,飞儿嘟哝说肯定是把鸽子吃多了,乍听,一愣。我们千想万想,也没把怀疑的目光指向那豪华气派的知名酒楼。此刻,却不得不把它当作疑似物报告给医生了。
后经诊断,的确是鸽肉有问题。医生说是鸽子体内的残毒延及孩子,幸好抢救及时,无大碍。恼恨不已,那是我亲手喂给侄子,我亲手喂给侄儿的,竟然是致命的毒?
一场虚惊过后,哥哥赶着要回去值班,正月初二就启程走了。
愧悔,自咎,再无心过年,正月初三晨,我携飞儿去了乡下。
刚刚坐定,院子外就传来飞儿兴奋不已的笑闹声。原来,他逮住了一只野鸽子。正疑惑那振翅高飞的鸽儿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逮住,就听得表弟嚷嚷着让飞儿赶紧放手,说那东西碰不得,有毒!
“有毒?”我大惊,忙冲出来问究竟。
表弟说见怪不怪地说,“这鸽子吃了人家下的药,只剩半条命了。”
我更惊,“什么下药?”
表弟嗔怪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村里就有三个人,整年价就靠给野鸽子、野兔子、野雀儿下毒食赚钱哩。冬天有冬天的毒招儿,秋夏有秋夏的毒招儿,那些野物哪是对手?都死的七七八八了。秦老七一边放羊一边捎带着药鸽子兔子,光去年捎带收入四千多块呢。”
我一时没回过神儿来,奇道,“那些被毒死的鸽子兔子,猫呀狗呀又不能吃,要它们作什么?”
表弟大笑,“你傻呀你,猫狗当然不吃了。可是人吃呀,人不但吃,还得掏大价钱吃,还吃得嘛嘛香咧。专门有人到集上收购,他们还直说这东西便宜呢。一块钱收一只鸽,在城里头一上酒楼桌子,一百来块呢。这事儿搁谁谁不心动?你以为你们嚷嚷着吃得贼香的那些野味儿哪来的?这年头,有猎人么?没有。没猎人哪来的野味儿?还不都是被毒药弄死在野地里,隔一两天被下药人发现,然后捡回家,等过两天有集背去卖了换钱——”
仿佛表弟就是那下药毒鸽子的人,我恼恨着打断表弟的话,“也太缺德了吧?这种钱也敢赚?”
表弟冷冷一笑,“是缺德,可要是城里人不来收购,这缺德事农村人能想出来么?哼哼,有需求才有市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要我说,就是城里人活该,乘着有几个臭钱,啥都敢往桌上端,啥都敢吃,就差没吃人了。哼哼,不定哪天谁钱烧得慌,想尝尝人肉味儿了,就有那缺德的城里人,敢差人收购几个童男童女蒸煎烹炸端上桌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一阵反胃,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人虚荡荡的像跌进了真空——“妈妈,妈妈,那鸽子快要死了,你快想法子救救它呀!”
救救它?我拿什么来救?人家给它毒药吃,是因为我们要吃它。它死了?它不死才叫奇怪。
眼前一花,有一张笑脸,是那横阵的鸽子尸身,在笑,像个恶魔。恶魔阴阴地笑问:过年了,你吃了烧乳鸽没有?
2007年2月20日午后,正月初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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