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一片废墟,粉碎的灰屑浓烈得刺激着我的鼻腔。于是,我狂奔,穿过偌大的地带。然后,我停下了脚步。挡在我前面的是一扇直立的银白色的门。
那是一扇苍白的门。从门的表面的纹痕上可以推断出它已经饱经风霜多年了。凹凸不平的勾勒让这扇门看起来有些变形,甚至扭曲。或许被时光挤压,碾碎,门锁的钥匙孔处已经沾染上了风尘。棕红色的斑点蔓延上去,像星光一样密集而突兀。只有那里,把门的银色表面所反射的耀眼的光全部吞噬。这扇门,霎时又变得幽暗起来。
我迟疑。静止在门前。
回过头转望向身后,那片断壁残垣,奇迹般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空白。纯纯的白色。我试图转过身,反方向行走,却恍然惊愕,自己的身体已不得动弹。
我无路可退。
我只有打开这扇门。
于是,我皱下眉头,开始幻想门的那一边。或许是锋利的光束,把眼瞳扎破;或许是温柔的刀面,可以毫无知觉地让血液蔓延;或许只是虚无,一切依旧如这个世界,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终究是无尽的幻想,与其让它在脑海中无边际地滋长,不如亲自走进去。
我微微颤动着双手,在离门不到一厘米处踌躇了几秒,又慢慢伸向门锁。
突然,“咯吱”一声,门渐渐以门轴为圆心,顺时针转动,裂出一条手指一样粗细的缝隙。蓦然,锁眼那浓郁的黑色闪成一道极光似的白色光束,刺得我眼前一片虚空的白色。我连忙用手掌遮住光线,抵挡住灼目的痛。
待光华殆尽。我张开眼睛,不禁惊悚。
门缝里有只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我停留在原地,不敢前行。
内心惴惴不安。我把呼吸抚平,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毅然推开门。
“喵”!细长柔软的声音慢慢拉长,又遁形在瞬间。眼前晃过一缩黑影,忽地沿着一条半空的弧线跳到了视线以外的角落。我低眼,一间凌乱不堪的房屋。墙壁上勾勒着或深或浅的纹路,像破裂的玻璃碎片拼凑起来的一样。墙角的泥土,桌面上的尘埃,似乎被封印了长久岁月的空盒被突然开启一般,混沌一片。
我开始寻找,刚才那突兀的短暂的声音,我相信,这里有生命存在。
果然,在一垒用木板堆砌成的立方体盒子后面,冒出一道伶俐的光,尖锐得吓人。
我慢慢走过去,突然蹿出来一团黑色的火焰,扑到我的身上。我顿时失措,却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只猫。浑身浓密而粗糙的毛透着惊人的暗黑色。似乎即使在黑夜中也可以眩目。它的眼睛与波斯猫类似,都那么富有穿透力,利剑一般地震撼这片稠闷的空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猫。或许,在原来的那个世界,根本没有这样的猫。
它木然地盯着我,光芒一点一点地锐减。最后,眯成了一条温软的曲线。
它开始莞尔,像女子一样妩媚的笑容,让我开始惘然。
我失去知觉了。只是莫名地感到手指变得轻盈了,在不停地抚摸着它,温暖的皮毛在我的指间萦来绕去,穿梭。我不能自已,紧紧地把它拥在手中。
那是一种越乎理智的举动。我死死地抓住这只猫,把它攥到手掌中,无法自拔的冲动。
额间在出汗,我发现我满头凝满了汗珠。
“你在想什么?”惊异地,那只猫说话了。
我愣神。错觉吗?手指渐渐地松开了。
“你想得到我吗?对吗?”这声音清晰地刺耳,我的耳膜微微发痛。
我沉默。它的眼睛刹那间破碎,摔裂成水晶一样透明的黑色粉末,炸散开来,在空气中旋舞,飘飞。每落到一个地方,地面就会汩汩涌出黑色的液体。墨汁一样的难闻。
我急速地甩下残碎的它,闪躲开来。
我向门口狂奔。那里却紧紧锁着。于是,我破窗而出,带着累累伤痕逃了出去。
之后,我回过头,看见窗户上渐渐显现出几个黑色字体:
“无穷的欲望是足以让灵魂毁灭的——”
猛地浑身一颤,我回过神来,又重新审视眼前的这扇门。
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那扇门依旧安然无恙,还有那只眼睛,透着深邃的直指心窝的光。
我不禁背脊发冷,感受着酝酿许久的寒冷的风。
突然,那只眼睛巨变,眯成一条圆润的弧线,似乎温柔的暧昧,拉着我的脚步慢慢靠近。巨大的风像吸盘似的把我卷进门的那一边。我闭眼,然后再无声音。
这是一间密室。我把自己蜷缩在角落。我看到了。那古黄色的壁纸上的掌印,是殷红色的。包括桌子上的米白色的灯罩,花瓶里的兰色马蹄莲,都被出奇一致地染上了透亮的红色。然后,我视线左转,沙发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女子,浓密的长发像黑色波浪一样覆盖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从我这个角度是看不清她的脸的。只是,她的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鞋,和墙壁上的,灯罩上的,以及马蹄莲花瓣上的颜色一样。
我确认这里是一个杀人现场。我恐惧我来到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
安静的气氛将把我窒息,还有那汩汩流淌的刺耳的红色,让我汗毛僵直。我用双手紧紧环住双膝,埋下头。忽地,窗帘边簌簌作响,微微的脚步声在耳边渐渐扩大,一点一点逼近。我把双脚向身体这边缩了缩,屏住呼吸。
“喂,出来吧!”沉沉的男低音厚重而有力。
我无动于衷,躲藏在小小的墙角。
“我知道你在那儿躲了很久了。我的事做完了,你可以出来了。”
我微微抬头,余光中瞥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窗边的光照射进来。突然清晰起来了。
那是一个杀手。身穿黑色的风衣,利落的短发,耳边还嵌着一只银环,莫名的闪烁着狠忍的光。他正在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拭着手中的枪。目光萧索而清冽,脸部冰块一样冷硬,毫无表情。
“你看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与我相对。
我霎时定神,愣住,竟忘记了说话。
凝神了好久,都没有声音。于是,我站起身,大方地走出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丑陋得无可比拟。
“你杀了她。”故作平静地吐出。
他斜了一眼那女人,蔑视地一笑,冷冷地说:“没错。”
“为什么?”
“哈哈,”他莫名地笑两声,声音依旧深重,“我很丑,是吗?”
“是的。”我毫不隐讳。虽然我内心已被恐惧吞没得失去知觉了。
“真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你不怕我也杀了你吗?”他耳边的银环灼出逼人的寒光。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杀死她?”
“因为我的脸,”他的声音顿时哽咽住,像是被无尽的淤泥堵塞住了咽喉,突然歇斯底里,“那个女人背叛了我,她毁了我的脸。我恨她!她该死!”他的话狠而硬,不带半点拖沓。
我狠狠盯着他的眼睛,充满了灰色。然后,我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你真是个愚蠢的男人。”
他沉默。眼神瞬间模糊。“你的问题结束了。现在我该做我的事了。”然后,他持枪,准备扣动扳机。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吗?”
他抬起手,枪渐渐指向我。
我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房间崩塌。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顶了出去。我慌忙睁目,那杀手的脸,连同身体,那死亡的女子,房间的血色墙壁,台灯,还有那瓶变了色的马蹄莲,一同灰飞湮灭,化成一片硕大的硝烟,闪烁,然后蒸发掉了。
我又一次莞尔。确实是个愚蠢的男人。因为他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眼睛。
这是我最后想对他说的话。只可惜他没有听。
我嘴角上扬着,浅浅地摇摇头。这只眼睛的背后,代价太大。
我是清醒的。我理智地狠狠地晃了晃脑袋,抛却刚才那所有虚空的设想,真正走到了这扇门的前面,端详着它。门微微绽裂的罅隙,被一片雾霭氤氲着。唯独一处,清晰可现。
那只似乎缠绕了千年古谜的眼睛。那只似乎盛装着偌大神秘的眼睛。
门缝里的那只眼睛,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平定不安匆乱之后,终于决定推开这扇门。
没有房屋,没有墙壁。这里竟然是一个路口。而那只眼睛,却遁形不见了。
空荡荡的一个十字路口,可以如此寂静。除了路口处萦乱闪耀的红绿灯,路边写着大黑色字体的广告牌,停放的单车,和镶嵌着透明玻璃窗的静止的工尺,以及唯一的一家悬挂着黑白挂饰的商店,就只剩下成片成片的单调。没有一个人影。
这样的世界,好象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即没有生命存在。
我仰望。天空灰中发白,阴霾也在发光似的。只是,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光,仿佛能抽剥掉一切生命的光芒。我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沿着悠长的街巷一直走下去,我从未有过的恐惧,西湖是虚无的空气太过与沉重了,让我感觉仿佛置身于某个无尽头的隧道的洞口,远方被一片黑暗笼罩。我的手指找不到方向。如果此时,你告诉我,世界是空白的,我甚至会相信。我会在怀疑,自己是谁?我又要到哪儿去?
累了。我真的累了。
走了那么漫长的一段路,也看不见重点的标志。我想,我该休息。
于是,我停靠在路灯边的长椅上。我闭上眼睛,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
“你不该到这里来。”
我猛地睁目,身边兀地多出了一个人。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
“你是谁?”我有些惊恐,声音不禁颤抖。
只见他慢慢抬起了头,转过脸。刹那间,我的血液几乎沸腾。他,竟然没有眼睛,眼眶像两个神秘的洞穴一样幽邃。我“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这里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他肃穆地说。
“你……”我惊愕地依旧无语。
“赶快离开,不然你会死的。”
“为什么?……这里到底是哪儿?你又是谁?”
“这里是世界的一种幻象。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只是一种幻象中的繁华。幻境中的生命,以及生灵们全都是原本的空白。这样永远保持着最初的姿态,死亡一样的安静,它会一直延续下去。而我,也是幻象,是不存在的。所以,我是死亡的。”
我捧着大片大片的迷惑望着他,眼睛却在一点点麻木。
“你快走,不然你也会死亡。”他拼命地推我,而我已僵硬。
四肢尤其的冰冷,像在触摸严冬的荇藻交错,漫无边际的白色气息顺着我的血液涌上心头,涌上大脑,沉淀起来。我仿佛感受到了死亡的空白。
我忽然不害怕了,静静地定格在那里,只能张开嘴巴。
“你的眼睛呢?”我轻轻地问。
没有声音。我奇异地听不见任何回答。我不能转过头,便竭力斜视。余光中,我发现我的身边空无一人。与我的视线相水平的地方。有一双眼睛。
我只是淡然,“你终于出现了。”嘴角在微笑。
然后,血液的涌动被渐渐冰封,我的瞳仁在涨裂,视觉在错乱。终于,再没有知觉。
依旧宁静的大门高高地直立着,安然。
门前的地板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人,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失去了心跳。
而门缝里的那只眼睛,已然不见。
-全文完-
▷ 进入天使的星星糖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