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天空飘动着的精灵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去过草原,没有度过一段草原生活,那是一种无法说出的遗憾。草原是广阔的,草原是柔软的,草原是血性的,草原还是宁静的……人在草原上,不管你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不管草原上无风,还是有风,你都会品尝到草原上的一种特殊的陶醉,那种与日月星辰同在的喜悦会在你的心中冉冉升起……我不知道你去过没有去过草原,草原上的一切从表面看是似乎单纯而简单的,在你的印象里有草儿、有蒙古包、有牛羊,还有什么,你可能说不上来了。
我不知道您见没有见过草原上的云彩,那片和大地一样绵长和广阔的云海,尤其是小雨初亟的时候,空气是潮湿的,草原是潮湿的,一切是水灵灵的,朝天空望去,天空也是水灵灵的,不,平日里湛蓝的天空一下子就涌出了无边的云彩,你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就像地上的羊群,在你还没有明确羊圈的方向的时候,羊儿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它们的“家”。
突然想起第一次到草原上的时候,牧人哥哥就这样提醒我,晴天的草原是简单的,雨后的草原的天空像古代英雄征战那么传奇呢。我当时看着蓝湛湛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发愣,想,不就是几朵白云吗?
今年夏天受邀到了锡林郭勒草原,这里的草儿不是太高,地上柔软而细腻,钻出吉普车的时候,脑袋一下子就被天空落下的雨滴重重地吻了一口,步行到草原的深处,雨下的细密了,于是我和几个年轻的牧民窝进蒙古包里喝酒,喝的正是烈性的“草原白”,不一会两个年轻的牧民已经醉睡了;只有我和朋友铁木尔微醉,俩人出包,已经雨驻。青嫩的草叶子上滚动着晶莹的雨珠。朝天空望去,漫天的云彩滚滚而来,翻江倒海,铺天盖地,只听铁木尔“啊哟——”地喝了一嗓子,翻身骑上了他的枣红马,我选择了稍微老实一点的白马。
铁木尔的枣红马棕毛闪亮,四蹄雪白,强有力的尾巴摆动起来就像是棕红色的瀑布,它的耳朵不停地像雷达一般转换着方向,对四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在草原,牧人的脾气是什么样子的,马的脾气就是什么样子。天哪,这匹与铁木尔深深相知的枣红马,在铁木尔落背的同时就开始狂奔,而且不用操作缰绳,枣红马就自己知道用什么样子的方式与铁木尔的狂热保持同样韵律;铁木尔大撒着缰绳,朝天空嗷嗷的叫。
在我们的头顶,云彩是天空的主角。仰望天空,云彩还是以浓黑和淡黑色的云彩,这些云彩前脚撵后脚,在天幕上翻滚着,追赶着,倾轧着,它们飞奔的速度很快,人在地上,如果不骑烈性的快马是追赶不上云彩的流动的。可是,我看铁木尔好似无意去追赶这些灰不唧唧的云,他只顾骑着马在草原上转圈,朝着天空“嗷——嗷——”地叫着。
在云彩的族群里,我不大喜欢灰色的云,总是觉得他们无聊、平庸和单调,而且太混沌,置身其中,搞不清东西南北,弄糊涂了是非善恶,就像我们平时经常遇到的那些混日子的人,没有色彩,更谈不上激情。灰色的云,就像是灰色的烟,草原上的烟雾并不茂盛,与广阔的草原相比较,总是显得纤细,地上草原上的烟升到天空也骤然变大变宽,就如小人突然得志一样。在灰云盘桓之时,就似与这样的烟云混合成一体了,显得无法无天,给草原强加了一种压迫感。在西北向的远处有微微凸起的山包,像女人的奶子,线条很是柔软,马奔到这个山包前总是不由的放慢了速度,似乎是不忍蹄踏,不像是狂奔,倒像是抚摩,是的,有谁不衷爱这般温柔的线条呢。山包的前面有一条小溪,铁木尔的枣红马飞奔过河时,激起了一片片的雪白的水花,像是草原上的雪莲花。
我呆呆地看着铁木尔,也看着天空的云彩。渐渐地,天空上的灰云淡了,如同隐居者消失了,而在西北方向的小山包处,竟然呈现一小片浅蓝,啊,她冒出来虽然仅仅如婴孩的脸蛋是那么两小片,地上多么清爽啊,她多么清澈的湛蓝啊。天空的蓝色经过了雨水洗涤,是那样的令人心疼和心爱,那般令人身心净爽,好像自己整个的人进入了蓝色水池清洗了一番。渐渐地,湛蓝的天空显得越来越低,简直要亲吻到草原上那些湿漉漉的小草了,而覆压在蓝色上面的云彩开始变化出层次,一层黄,一层红,又一层黄,一层红,十分动人地罩在西北方向的山包上。
人在草原,遥望云天,我认为这个时候的云,可以分作坚实的云和虚淡的云,正在头顶的是坚实的云,它们还是以灰色为主色调,形状也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变化多端的是西北方向的云层,只见它们流动溢彩,姿态万千,故事纷繁,不要说颜色,仅是那些个云团的表演也能令人眼前一亮,有的时候像翻滚的山,有的时候像高悬的崖,有的时候像丰茂的树,有的时候像飞驰的马……到过草原的朋友都知道,草原上并没有山,也没有崖,在草原上驰骋非常放心和惬意,你即使是闭着眼睛信马由僵朝任何方向奔驰,也不会发生危险。草原上也很少有树,有的就是牛羊和马匹,所以当天幕上出现万马奔腾图腾的时候,地平线上的马儿也似乎感应到了那种恢弘的气质,或者是神秘的呼唤,就咴儿,咴儿地嘶叫着,简直要插翅狂飞到天空,加入天马的奔腾跳跃,一泻千里。
头顶堆积着一层又一层的云彩,天边也挂着云和头顶的云相互呼应着。整个的天空可以说云挨着云,云挤着云,云中有云,云外还有云。我很是想为这一块云和那一块云之间划开界限,但很快就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云在飞行中的姿态是飞快变化着,当你刚刚为这一簇云彩划清了界限,甚至为它们起了名字,但是,这些流动的云彩已经消散,或者与另外一簇云合拢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不是敌人,我也不是朋友,一切的一切都在风的关照下变化着,好像是有法则的,也好像并没有什么法则,就像晴朗时候的草原上的羊群,你不知道它们究竟走向哪里。看着草原天空的云彩变幻,你会感到造物主在为你免费上一趟关于无限和有限的哲学课。
天穹万变,有的时候也会相对稳定,天空竟然会出现亭台楼阁的图形,出现白色云雾包围着黝黑的山脊的图象,我就在云彩下傻傻地想,猜想着山上有没有宫殿,也不知道宫殿里面有没有神胎。在云彩的图象里,有的时候会呈现出一条很长的大鱼,鱼尾和鱼鳞甚至清晰可见,只见鱼头憨厚可鞠,鱼尾微微翘;在大鱼的前面还有一条小鱼,大鱼实在是想追上小鱼,可是一直追随到这个图案消失,也没有追上,就像大地上的无聊男人追求更加无聊的女人,追了一辈子,最后追来虚无,天上的和地上发生的,涵义是相通的。云彩和云彩组合,云彩和云彩分开,就如漫长的中国历史久合必分,久分必合,而且被无聊的历史学家竟然当作了“规律”。人为的规律欺骗了广大的民众,一小部分人窃窃自喜,大部分人则悲痛无声。看云比看人有意思,云彩变化的没有规律,使大脑的想象力空前的解放,看着云彩们各种的奇异的组合,和奇异地分开,组合,分开,再组合,再分开,无休无止,无边无沿,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自由地存在,存在的自由,在天空得已丰沛地展现……在草原上看云,使人如痴如醉,我绝对没有想到草原上还有这样变幻多端的云,怪不得铁木尔醉了一般地在草原上狂奔呢,并不用喝酒小醉,仅仅是看着这样变幻多端的云,也会让人醉的。
看着天空的云彩在不停的变幻,就想着在天幕的那一边,在山包尽头的地方,一定有一位奇特的画家持一只画笔,蘸太阳作颜料,用天幕作画布,不停地抹画,可是,仔细想想,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高明的画家和这样巨大的画布呢。
陡然,西北方向的山包上呈现出浅浅的红色,就像女孩子害羞似地脸儿绯红;此刻,草原一下子突然宁静了,好像……是在迎接一种圣洁的诞生。在这种圣洁的氤氲中,天边的红色堆积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烈,不仅仅染红的西北向的山包,差不多把半个天空都染红了;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力量能与这种神圣的红相抗衡呢。此刻,一切潮湿的、阴暗的、鬼魅的东西都消失了,地上的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圣洁,也纷纷激动闪亮……啊,太阳,可爱的太阳就在傍晚的神圣时分,竟然微微露出了红的脸庞,温和地看着草原上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圣洁时刻并没有持续很久,太阳就颤颤地退隐到小山包的下面了,一个悠长而浪漫的白昼就要结束了。可是,西北向的红色的云团还在,而且更加绚丽,更加热烈,一团团的红云正在凝聚着能融化一切的巨大能量,正在热烈的燃烧着,光芒普照草原, 草儿、山包、蒙古包和牛羊都沉浸在这种神圣的宁静里,和着天空的热烈的红;在天地一体的红色氤氲中,你感到自己心灵中原本微小的神圣的东西被强化了,一种与天地同在的情绪令你不能自已,你为平时的平庸和索然无为而羞耻,你为偶而出现的小肚鸡肠而悔恨,你也为能站在圣洁的红光里而幸运,于是此时时刻你能够做的就是驰马飞奔,用牧人常用的表达热烈感情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心灵的提升,于是你就只顾着策马狂奔,向前,向前,向前,向前,不管它东南西北,也不管它古往今来,向前,向前,向前,向前!我只见铁木尔的枣红马在狂奔,奔过草原,奔过小溪,奔过山包,变成了一个黑点,子弹一般飞进了远方的红云。为了追上天边的红色,枣红马狂奔着,通人性的马儿知道,为了和主人一起实现一种提升,即使是累死、渴死也是值得的。
铁木尔和枣红马能飞到哪里,难道真的不回来了吗?在我惊异之间,远方红点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清晰,哦,枣红马又狂奔了回来了。铁木尔在马背上大声招呼着我,我座下的白马也开始撵着枣红马奔跑,但是,白马毕竟是一匹老马,它跑不过枣红马,所以,枣红马又是一阵疾驰,很快不见了身影。因为马把速度提升到了极至,人骑在马背上,就有了一种幻觉,仿佛不是骑马,而是踩在红云上飞,感到一朵一朵的云就在自己周周花朵一般盛开。白马打着响鼻,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但是这匹老马仍然“老夫聊发少年狂”,还是不停地奔跑着。
白马跑累的时候,我看见西北方向的红云淡了,而且有了黄色的元素掺和进来,一层黄,一层红,又一层黄,一层红,有的时候红色浓重一些,有的时候黄色浓重一些,红中透着灿黄,灿黄中又裹着鲜红,红红黄黄,黄黄红红,组合成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境。凝重安静起来的红色是光润的,实在是无法触摸到它,无法亵渎它;如果真的能触摸到它,一定是光滑的。红色安静的时候,天空是另一种境况,会在一朵云头上突然展现一条深红的红线,就成了红色的脊;还有的时候,在一片黄云之间会挺进一线红云,或在一片红云中挺进一线黄云,似乎是一根彩线把两块不同颜色的云团缝合到一起了。从南往北有一大片云团,从北往南也有一大片云团,原先想两块云团碰头交战的时候,届时可发生一番激战,但后来发生的战事是令人想不到的,两块云团竟然拥抱了,亲吻了,合二为一了。
西北方向的红云更淡更细的时候,草原的热烈似乎停熄了,只见灰色的云彩卷土重来,但是红色的余韵还在,像是灵魂的碎片。迟归的牛羊似乎并没有理会夜晚的来临,还是悠闲的啃着草皮。我座下的白马也没有回归的意思,好像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红色激情里。
红色的云朵隐退了,灰云的面积越来越大,把天际塞满的时候,夜晚就来临了。夜幕把天分成了两半,这一半的天幕暗淡的时候,另一半的天幕就要进入黎明了;太阳是公允的,它流水一般灌溉着地球的每一片土地,也灌溉着眼前的草原。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晴朗起来的夜空,天穹四围尽是显得厚重的灰云,而正当头顶上的天空反而显得发亮,发明。
黑黝黝的还是山包,它把亮光完全挡到西边了。我望着这个山包,期盼着铁木尔策马归来,因为老额吉还站在蒙古包前,等着我们回家喝奶茶呢。
群马兮,狂奔入梦
人不是神仙,肯定会遇到烦恼,当你遇到解不开的烦心事,或者感到生活是多么乏味烦琐,最好的出路就是出走,把自己的身心放飞到草原上;如果让我做导游,我就领你去呼伦贝尔草原,那里的水鲜草高,多吸几口空气也能长寿。
呼伦贝尔草原位于内蒙古的西部,如果你去过呼伦贝尔一次,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她,因为她有特殊的味道和气息。在呼伦贝尔的草场,齐小腿深的草依偎着你的腿,感到有一点儿发痒,这没有什么,你只顾闭着眼一直往前走,如果不听见水流声,就不必睁眼——这就是内蒙古,这就是呼伦贝尔。
在草原游荡,你如果觉得孤独,你就最好遇到一匹马。你在草原上茫然地走着,会有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家伙挡住了你的去路,这是一个喷着响鼻的热烘烘的家伙,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必惊慌,更不必躲开,因为它是朋友——它就是马。马是草上的王者,也是人类的朋友,你不会想到,当你满腹伤心举目无助的时候,马的温柔会收留你,它会静静地站在、或者卧在你的身旁,听你拉着马头琴长久地倾诉。
忧愁不是人生的全部,当你把满腹心事说给马儿,心路终于畅通了,重新无忧无虑了,一种振作的勇气自然从心底里涌出,这时候,你依然想看马,看一群马,看一群马狂奔。城市没有马的行踪,在草原马群狂奔的机会也不多,可是,如你有幸看到一次群马狂奔,一定会终生难忘。如果你想一睹马的王者风范,一定要去看一群马,看一大群马的狂奔。我虽然是一个蒙古人,但久住在内地,仅仅看到过两次群马狂奔,第一次是在四子王旗,另一次就是在呼伦贝尔的军马场。在四子王旗看到的是仅仅是一小群马,大约有四五十匹吧,它们就像一团团杂色的云彩,忽东忽西的飘着,显得没有气势,可是跑的很快,当我驱车靠近它们时……它们又悠忽不见,跑到天边去了。地上在呼伦贝尔看到的那群马真的很多,查也查不清,好像是附近几个马场的马骤然聚到一起了……马儿见面时候的热情也是用狂奔来表达的,它们一匹匹精壮结实,打着喷鼻,卷着飓风。这群草原上的王者被两三个张牙舞爪喝醉酒的蒙古小伙子赶着,在草原上疯跑。呼喇喇,急猎猎,马蹄子踢踏着草原,几万只马蹄子奔腾成一条喘急的河流!想想,一匹马奔跑在草原上只是一个剪影,但成千上万匹马聚在一处,就是一条奔腾的河流,马蹄声急,令人心悸,草原颤动,空气也在颤动,上千匹马从远处的草甸子向我所在的位置急驰而来,就像洪水爆发,催枯拉朽,势不可挡。马群未到,疾风先至,我感到有些站立不稳,就赶紧和司机一起躲进吉普车的驾驶室,以免被马群踏碎。
马群踏至,马群嘶鸣,马群喘息,马群踢踏,一切的声音汇合到了一处,把我和吉普车已经淹没在狂涛之中,像是呼啸的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我双手捂住耳朵,从车窗玻璃往外看,只见马群互相追赶着鱼贯而过,像狂风,又像闪电,轰隆隆地向远方倾压而去。我刚从吉普车里出来,看到马群在远处的山包附近转了一个圈,又卷土重来,这时,我已经看清催马奔腾的小伙子肯定是喝醉了,只见他们在马背上醉得左摇右晃,连手中的马缰绳也弃置不管了。他的嘴里嘿嘿地吼着马群,只嫌马群的河流沸腾得不够劲……更令人担心这几个骑马的小伙子在马背上已经完全失去平衡,身体的重心已经忽左忽右倾斜,马稍微不小心,就会把他像甩石头一样甩出去,但是没有发生,这几匹马似乎很明白主人为何伤心为何而醉,马一边狂热地奔驰,一边尽量地保持着平衡,保护着背上的主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而醉,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憋闷的太久了,还是参加朋友的婚礼,看见自己的恋人偏偏成为朋友的妻子。总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恣肆狂放的蒙古年轻人,没有见过这般于外在世界不管不顾的蒙古人。
看着群马奔腾,看着喝醉了的正在催马奔腾的蒙古小伙子,我在车内不由心动。让我心动的不是蒙古小伙子的剽悍,这样剽悍的小伙子在草原是比比皆是,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的座骑——马儿,多么仁义而忠诚的马啊。在我的故乡内蒙古,无论在纯牧区,还是在半农半牧区,老牧民都说过“马人合一”的境界,过去仅仅是听说,而眼前真的是一副生动的活生生的图画。蒙古族是马背民族,他们在生活中处处离不开马,甚至民族的历史都是用马蹄印出来的,没有了马,这个民族就会被折断双翅。千百年来,牧民对于马的感恩,传递给一代又一代。
内蒙古呼伦贝尔的三和马是以耐劳而有韧力而著称,由马及人,马的形象就涉及到一个民族的形象,由呼伦贝尔的三河马,就可以看到自由自在的蒙古人的精神风貌。只要你走进蒙古包,除了喝酒唱歌,吃手扒肉,谈的最多的还是马。马是忠诚的,马是善良的,马是通人性的,甚至是有神性的。老牧人以家庭为单位,常年淋沐在蓝天白云的下面,依草场的枯荣而迁徙,与羊、马接触多,与人交往比较少。他们已经不善言语,但是喝酒至酣,也会向人唠叨一些他们见过的神马,如:忠诚的青马,善为主人解忧愁的白马,还有伴着女儿出嫁的小黄马……
作为蒙古人,谁也不会忘记铁木真——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所创造的奇迹,但是更难于忘记马,没有马,就没有铁木真,就没有中国的元朝。要知道,马在800多年前是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说到蒙古人,人们习惯说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或者说是“游牧民族”,游牧就离不开马,说真的,马背上的地方虽然不算大,但却是考验勇士的勇敢和忠诚的地方,是一个游动在世界范围内的有力座标,这个坐标群曾经成就成了吉思汗的野心和霸业,把一个强悍帝国横跨欧亚大陆上。在马背上这一小块只能容纳人臀部大小的地方,可是由于马的神奇而延伸了马背上的人的志向和野心,也就创造了辉煌的历史文明。
时光荏苒,铁木真的霸业已经淹没在历史长河,现代蒙古人也不再谈那一幕历史的是非曲直,惟有骑马、射箭、摔跤的风俗还在,尚武的传统还在,蒙古人一旦骑上马仍然激情万丈,在马背上的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没有马,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无所谓马。在我接近中年的时候,频繁地穿梭于故乡内蒙古和我所寄居的中原,心理就屡屡地承受着两种文化的切割,让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蒙古人,还是中原人。
睡梦里梦到草原的时候并不多,梦到马匹的时候也不多,偶而梦之,就是马群,就是那群自远而近的忽喇喇奔驰而至的马,马群踏至,睡床岂能存焉,有于是人被马蹄声惊醒,哦,好大的一群强悍的马破梦而入!
群马兮,草原之魂。
我安静在曾经沸腾的草原
我与草原已经许多个年头不曾相晤了,虽然我生在她的怀抱,身体里流动着她的血液,但由于五岁时父亲遇到的一场政治变故,就近乎“发配”似地去了古赵的都城——邯郸。邯郸也是一座名城,战国时代的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锐意改革,曾经震撼了中原大地,但邯郸毕竟是邯郸,它的文化内涵与草原文化绝对不在同一个比较线内。
少年时代的我,可以每年暑期回内蒙探亲;成年的我,只能每四年回乡探亲一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都是在父母的工作地——呼和浩特市度过,并没有机会去与大草原亲近。在内地久了,尤其是成年以后,自己已经异化为一个机关里的小公务员,直至填写《干部履历表》时,被同事发现是蒙古族,往往激起好奇的询问:啊,阿楠是蒙古人?给我们讲讲草原是什么感觉?
啊?倘若讲讲草原是什么样子,我倘若充分发挥出想象力,绝对能胡扯乱侃一阵子,但要我讲讲“感觉”,只能语塞;大草原是一个谜,它蛰伏在我的心中;大草原是一个天使,每日在我心际飞翔,但当我认真端详它时,它却悠忽不见……今年夏天,回呼市参加父母五十周年金婚纪念,妹妹、妹夫找来一辆越野车,还有一位大胡子蒙古族司机,使我得以有机会在草原上疯了一把。
离呼和浩特最近的草原,往北一百二十里,翻过大青山(即是古阴山山脉)既是。越野车使入大青山时,我就有一点心跳加速;绿油油的山梁,山梁上飘动的雪白的白云,凭生了许多自由的渴望。还有山梁上一片片灿黄的油菜花,黄得深透,黄得辣眼,它们直接逼仄入人的生命深处。山梁上偶尔可以看到类似云团团的羊群,司机告诉我,这是半农半牧区的一种奇特景象,如真正深入草原就看不到大片的羊群了。为了保护草原环境,牧民对牛羊一律圈养,并且开始控制牛羊的数量,居住也由流动而成定点居住了。
因为有了汽车,再佐以平坦的柏油路,我们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四子王旗。啊,草原到了,我从越野车下来,乍一下子踩到草原时,脚有点飘。眼下的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虽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肥美,它毕竟是草原,毕竟是一片自由的疆土。也许是自己身体中蜇卧着蒙古族自由和狂放,所以,一踩上草原,这些因子就无限扩大,就急切地希冀驰马奔腾。司机巴图早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从牧民那里牵来两匹马,一匹枣红马,一匹骝青马,枣红马脾性坚忍,遛青马则有点烈。巴图让我骑上枣红马,小心告诉我:慢慢地与马交朋友,可别摔得鼻青脸肿。
骑马与坐车绝然不同。汽车是一部绝对驯服的机器,但骑马则是两个生命之间的对话。如果你对马儿不爱护,马绝对不会容忍你高高在上,自由自在。人骑在马上,马儿刚仅仅是步行,后来开始轻轻地跑起来,伴随着马的并不响亮的马蹄声,四围的世界便开始跳动起来……枣红马似乎很会照顾我这个远归的游子,它走路很温柔,几乎可以说是信步草原。遇到个沟沟坎坎,似乎更小心一点,不至于使我在马背上心存怕意。骝青马则洒脱得很,在枣红马周围撒欢,枣红马则不为之所动,依然得儿得儿地信步。
骑马散步在草原,虽然并不比骑马奔驰,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是一种微醉的感觉,环目四望,空旷如也,天地合一。试想,当年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是不是在这种感觉的沁淫下而不能自已,就放马奔驰,马一旦跑动起来缰绳就收不住了,马蹄一溜烟地往西狂奔,远征西亚土耳其,甚至到达欧洲,充分展现了这个马背民族的强悍雄风。
当时虽然处在盛夏,草原上却十分凉爽。信马走在草原,走着走着,就耐不住性子欲跑,但是我的座骑枣红马始终不配合,就只好不紧不慢地走着。骑马走在草原,走在天地清一色的绿里,人就似乎如在大海中畅游,人就享受着一种极为幸福的单纯,单纯得如赤子,单纯得如蓝天。于是,嗓子就有点痒,就特别想唱唱那些浪漫或悲伤的蒙古族民歌。人有几种感官?“看”与“听”是其中重要的两种吧?但“看”与“听”在平时往常常处于荒废状态,因为总是看着自己并不想看到的东西,总是听到自己并不想听到的声音。当下,骑马走在草原,“看”与“听”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看之有物,听之有声,物与声使人的心灵得到最大程度自由。唱一首吧,巴图怂恿我,是呵,人在草原上怎能不引亢高歌?可是毫无唱歌准备的我,焉能让平时在酒场应酬时唱的那些靡靡之音污染了草原。巴图看我一直退缩,就不管不顾地兀自唱起来了:这就是蒙古人/我爱故乡的人……
蒙古歌手腾格尔的歌曲顽强地表现着一个曾经辉煌的民族的血性,表现着这个马背民族曾经的骁勇和善战,表现着这个民族和蓝天白云之间知己知底的情怀,所以,真正的蒙古人听滕戈尔的歌是流着眼泪来听的,就像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我听蒙古族司机的歌唱一样。一支好歌是需要在特定的空间来演唱,来倾听的,今夜的四子王旗草原就提供了这样的空间,让我在宁静中去倾听一个民族的历史和性格,倾听时空保留给这个民族的丰富财富。
唱了几首曲子的司机来劲了,骑着遛青马咴儿咴儿地唤着枣红马,我也不时用马蹬打马腹,缰绳刷刷地抖动,终于唤醒了枣红马的血性,它终于颠儿颠儿地碎跑起来,虽然不是风驰电掣的那种,但它毕竟跑起来了。两匹马并着膀子往北跑,翻过一座线条温柔的梁子,一直往北,跑入天地一色的深处。跑了大约十几里地吧,看见几座并不那么白亮的蒙古包。我们翻身下马入包内,包内的蒙古老乡十分热情,说:能骑马骑这么远的游客并不多。当我说明了我也是蒙古族时,他们就更加热情,招待我俩吃“手扒肉”,喝草原白酒,大嫂还热情地唱了敬酒歌,还有三首无遮无拦的草原小调——都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
夜中多云,草原一片朦胧。酒饭之后,我和巴图徒步走在宁静的草原,听着风吹草动的声音,好似进入了旷远的古代。月亮藏在层层叠叠的云彩里,不肯露出颜面,草原是一片朦胧。因为朦胧,人就可以发挥想象,充分享受“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老意境。四子王旗的草原并不茂盛,属于荒漠草原,这令不少旅游者失望,因为他们本来准备看齐腰深草的草原而来的,脑海里的古时阴山下大片大片的齐腰深的草,究竟到哪里去了?巴图无意中答了一句很哲理的话:都退化了呗,连人都退化的像瘟病鬼似的,草原怎能不退化?
巴图的话,使我的心有点痛。但他说的是对的:人类在时空隧道中往前行走,样子象是“往前”走,其实并不是真的往前走,不少时候是往后走的,是背离文明之塔的,只不过人类自己没有察觉罢了。走在夜的草原里,一切显得很安详。我很难去想象在这片温情的土地——安静的草原,古代如何孕育了一个强悍的马背民族?如果我早生大几百年,会不会也跟随着成吉思汗去“征服世界”,祖先们都到哪里去了,想着,想着,心中升起一种悲切。草原曾经是沸腾的,但是现在是宁静的,心中的那些令人血液沸腾的金戈铁马,连同那些英雄故事,全都化入了历史的平静了。宁静实在是一种人生大境界;人易动,人不易静,但最后都要归于平静……连轰轰烈烈铁马金戈最终要归于宁静,京城大都里的紫禁城,不是最后也宁静为一座静静的博物馆吗?
宿居草原的第二个夜晚,铅云散尽,灿月升空,把宁静的草原烘托的像一个从远古走来的童话;小草们窃窃私语。我和巴图继续漫步在草原上,他欲拉我骑马,我没有从他。继续用自己的脚亲昵着大草原。巴图看我这样迷恋草原,试探着问我:阿楠,呼伦贝尔的草原比这里肥美的多,明年,你去不去?
我说,去,一定要去。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7-2-27 1:35: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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