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们都是懒洋洋的两个孩子,习惯消融在同样很慵懒的夕阳中。我们是怎样认识的,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我有记忆时他就那么出现在我生命中了,理所当然。田野的山顶,总有我们两个很长很长的影子。那年秋天,他突然指着银杏林中飞舞的叶子,问我:“你看,它们像不像金色的烟火。”“很美的比喻。”我笑着答到。“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每个秋天,陪你看这些金色的烟火绽放。”我记得,那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温暖的话。我在那棵银杏树上刻下一篇词,他感性的声音在血红的残阳中沉沉响起:“斜晖脉荡楼,唯剩昔续留,待重明,暂笑回首……”
过了多久呢?应该还不到烟火绽放的时间吧!我们都不是单纯的人,即使是那样的年纪;我们都是最单纯的人,就算明知不可能,还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永远——这个让人流泪的谎言。我不止一次的告诉他,他那总是事不关己的表情让我有多么的火大,他总是沉默着摇摇头:“你还太小,笨蛋。”我承认,然后就是无语,明明,只是3岁的距离。他额前长长的刘海遮着他的眼睛,我感受不到他的真实,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我害怕美好的如同童话般的承诺。我总是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到他的目光,对我而言,那是他在我身边存在的唯一见证,可我往往没有触摸到他的眼睛就缩回手,我害怕那绝望的忧伤,害怕想起现在的自己是伪装。
嬉笑着,打闹着,多少天呢?指头会算糊涂的,哦哈!我们都那样不屑,呸,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呸,未来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拥有现在就足够了……”他向我解释,我一脸茫然没讲话,他无奈的走了。那天晚上我捧着一大箱啤酒把他叫出来,他陌生的微微瞪着眼睛看着我。“不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吗,我早懂了,你当我是猪啊!”他笑了,我所熟悉的,嘴角淡淡的一抹,散发着邪邪的冷冽。我有一点点失望,真的,有的时候,我希望他可以温暖一点,哪怕为他自己。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星星。路灯昏黄而无力,疲倦的忽明忽灭,我们一边感谢旁边的居民楼上送来的用来下酒的白菜,一边自我陶醉的鬼嚎着:“有怪兽有怪兽……最近比较烦……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你很像它……啊哈哈嗷嗷啊啊呵哦哦……抖来咪……”我抬头仰望着并不清晰的那个遥远星球,透过夜雾,它似乎冷眼打量着暮暝,它会期待黎明吗?还是说,万丈光芒的那一刻,它如魂魄般灰飞烟灭。他斜靠在斑斓的矮墙上,丝毫不顾及心爱的白t恤,已经很长的头发凌乱的披散在肩上,眼神颓废而漠然,不时闪着玩世不恭的不驯,身影落拓而深沉。我坐在地上,他没有看我,一眼都没有。我把手放在布满线条的地面上,冷冰冰的,触不到一丝温柔,如他的眼睛。
秋天,是我最爱的季节,他却无视的说现在林“带鱼”不流行了,换回我一个凶狠的白眼。我始终都记得他对皑皑寒冬的钟爱,也正因如此,我一直有种错觉:他的名字永远的写在那金色、华丽的太阳的黑名单上,我清楚的知道不会有我始终都期望的奇迹,比如有一天,他在阳光中对我很灿烂的笑。白色,明明很纯洁的颜色,演绎在他身上却只剩让人窒息的忧郁与苍薄。
13岁生日那天,我竭尽所能的疯狂,我知道,这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次痛,却快乐的回忆,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黄昏时分,我再也无力支撑这戴着快乐的面具,实则空虚的场面,朋友便逐渐各自散去,我颓然窝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留下背影,想起那首《飞鸟各投林》——莫名其妙的联想。这时,一直坐在角落不语的他说:“陪我走走。”
冰冷的墓碑上那个女人黑白的照片和蔼而亲切,和在世时分毫不差。那是他的妈妈,一个很和善的女人,对我也很疼爱。她躺在病榻上临走的时候我站在她床边,她紧紧抓着才10岁的我的手,费力的挣脱着什么。然后,一条白金手链坠落在我掌心,缀着很精致的小银杏叶。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脱口而出:“阿姨,你放心啊。”然后,阿姨就睡去了。很久之后,我有问过他:“这个,如果对阿姨很重要的话,你就拿回去吧。”他只是盯着我掌心的手链,良久不说话,然后,紧握着我的手。
他跪在墓碑前,低着头不知在喃喃着什么,我把沿路采的白色野花放在阿姨面前,没有像以前一样说那句:“阿姨,你放心啊!”最后一次见阿姨,我却再也没能给她任何承诺。
过了多久呢,我们漫步到了树林的另一头,坐在那棵苍老的银杏下,满地的黄叶,头上依旧洋洋洒洒。“我……明天就要离开。”我开口。影影绰绰的夕阳下,他的脸上,除了表情,该有的都有。他的淡然不是第一次,我却莫名其妙的突然愤怒起来,抓起地上的枯叶混杂着泥土,扬了他一身。我第一次发现我接受不了他的漠视,我以为我对他很重要,可对于我的离开,他的脸竟丝毫没变,就像一尊雕塑。我愣了,然后嘴角自嘲的弯了弯:“我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为我改变?”我扯下手链,扔到他身上,白色——应该是冬天的颜色吧,这是我最后的赌注,我无法想象面对我的失控他仍然可以不做任何回应,而他给的结果,让我输的一败涂地。我惨淡的笑了,他缓缓的低下头。我转过身,冷笑:“看来,我们还真的都大了啊,你的界限分的很清楚了嘛!”他的声音背后幽幽响起:“很好啊,不是很好嘛,你妈妈现在已经是贵族了啊,和她生活在一起,有多少荣华富贵啊,你就要当千金小姐了啊,不应该和我这种混小子混在一起吧,赶快走吧,反正我又不需要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姐放在身边也只是累赘而已啊,要不是看在我妈给你的那条手链的份上,谁会理你这个什么也不会的废物啊,现在手链也还回来了,你也要走了,从此我们各不相干,不要再来烦我了,再见。”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他可以一次说这么多话,这唯一的一次,是在骂我。我紧紧握着衣角:“那……谢了!”我本想用“竟然”等句式的,突然惊恐的发现,原本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到底也是情理之中。没必要了,迈出脚步,我不再回头,我们,真的都大了啊。成长的代价,成长的代价,我们无法阻止成长,又怎么能吝啬付出的代价。所谓的青梅竹马,也无非是彼岸那看得到,却无法触及的月下轰然绽放的昙花。他,我,我们,只是在时光的催促下匆匆的过路人,偶尔在这银杏树下留步,同度一季秋罢了,转秋一过,我们一如既往,不过是陌路。又是谁的声音,落拓而深沉,在眼前的空气中久久不肯散去:“莫叹生世若渺舟,不卸恨,自埋仇……”
第二天,我离开了那个城市,那个向来果断的女人要带走我,我的爸爸——那个因嗜酒如命而不堪一击的落泊诗人除了心痛外无力做任何事情,我不怪他。我并不是个幸运的孩子。那两个人的婚姻原本就是个错误,曲终人散,各自飞好了,却对我——这个错误的存在那么执着。我连选择自生自灭的权利都没有,我于他们的意义,不过是彼此伤害的工具。
后来,我一直都想回到那个城市看看,然而,爸爸的逝去让我失去了任何离开这个牢笼的理由。妈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败,爱情的不成功,是她不断向顶点攀爬的动力,不止是事业,还有对我的教育。于是,我在她的严格训练下,成了一个深居简出,试卷上的成绩让同龄人可望不可即的完美的花瓶。我并不是天才,我不过是被妈妈把全部的时间锁上了“成绩”二字而已。我无法抑制的渴望知道他的消息,然而懦弱的我却因为已经习惯了的封闭生活一次次望而却步,我已经开始害怕独自走在街上,面对那么多陌生的脸的感觉,而且,我出现在除了学校和家以外的地方,对妈妈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早就学会不去忤逆她。我想,我已经学会了麻木。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忘记临走时他的冷漠,那种锐痛让我恐惧,我不愿再去撕裂还未愈合的伤口。再睁开眼睛,已经落了5个秋天的银杏叶,我空洞的等待着粘稠的寒冷,吞噬骨肌。我偶然遇到了原先隔壁那个心直口快的单纯的女孩,顺理成章的从她口中知道了他的消息。他的爸爸、车祸、孤儿……毒品,呵呵,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呢。
18岁,我拿起电话,拨弄着5年来未曾忘记,每次站在窗前,等待黎明时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刻划在手心中的号码。另一端的声音,疲惫,而沙哑,仿佛那从未有过阳光,一瞬,心脏无比清晰的抽搐。“明天黄昏,银杏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快乐些,然后挂掉。仅仅七个字,但他一定知道是我,即使在这么多年后。午夜,我平静的坐在回家的火车,不再考虑以后要如何面对那个女人的叫嚣,也忘记了曾经的伤痛。耳边是浑厚的轰鸣,我微笑着想关于他,关于我们过去的一切:那首《唐多令》,他还会记得吗?他还是不愿意打理头发,任头发凌乱的披散下去吗?他还是喜欢穿白t恤吗?……那条银杏手链,他还留着吗?秋天特有的凉风逆着车窗吹过来,遮盖在额前的长发被无情的整个掀翻,露出父母第一次吵架时,飞起的酒瓶在我额上留下的不深不浅的印记,和回忆中的红色水滴,然后我跑出了家,再然后是他的手轻轻替我擦。失去了厚厚的刘海结界般坚实的屏护,残风在我脸上、眼睛上疯狂的扫荡,被刺痛的泪水在恣意流淌,滑过弯弯的嘴角,空留幸福的形状。
这个城市做了很大的变动,一切都已经陌生,所有过去的痕迹终是没有为任何人停留。下了站台,我几经周折,绕过刚盖的围墙,翻过新修的铁栏,终于置身于那片银杏林,到处弥漫着我所熟悉的暖阳味道,我出现在他面前。
白色的t恤,他习惯性的斜靠在树干上,沉默的低着头,背影,落拓而深沉。他转身,看到我的出现,他的嘴角动了动,然后身体失去了支撑一样,无力的顺着树干滑倒。我抱着他,他已经很长的头发散落在我臂弯。他比以前更憔悴,脸色也很苍白,前所未有的虚弱,那一刻,我似乎心痛的窒息。我在笑,他,也在笑。冰凉而脆弱的液体滑过我的脸,滴进他干涩的眼角。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们是不是幸福,或许,我早就忘记了幸福的定义是什么。看着怀中苍白的他,我愕然觉得握着一根极细的线,线的那一端,是已被风扯的七零八落、随时会断掉的风筝。我笑着埋怨道:“你呀,还是和以前一样颓废呢,一点也不知道上进啊,就不能学乖一点吗,你不知道毒品这东西碰不得吗,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啊……”终于,我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恨恨的咬着嘴唇,不让哭泣发出任何声音。总是说着长大长大,我才发现其实我只是个只会哭,只会闹的孩子而已,无法接受没有人爱自己,面对失去会竭嘶底里,被抛弃时会绝望而无助的哭泣。我第一次觉得,他要消失了,他是真的真的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走的那么决绝,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紧紧地抱住他,我害怕我稍稍一松开,他会像出现在阳光下的吸血鬼一样,一下子烟消云散,都再也觅不到痕迹。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我突然发现我是那么的害怕,那么的害怕,那么的害怕失去他。他看出了我波澜不惊的演技下无措的惊慌,他能一眼看穿我,一直都是。他拿着那条手链,系在我手腕上,然后,他突然笑了——促不及防,笑的单纯,笑的天真,就像我一直期待的那样,那毫无征兆的小孩子般的童稚表情使我不忍让他看到我的软弱。我也用尽生平力气摆出了一个最sunny的笑容。夕阳斜照下来,把我们的影子那奇怪的形状拉的好长好长,他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却淡淡的,轻轻的:“剪掉额前的刘海吧,如果这样掩饰一辈子,你会心累,我会心疼,伤口毕竟只是过去的。”他微微扬起头,直视阳光:“温暖,真好啊。转目劝自收,谁道仙断游,阴晴路,烟火凋流阳……”
“笨蛋!”我浅笑道。杏叶纷纷洋洋的舞落,像是一部剧场的谢幕,他的身上散发着灯光残余的阴影,和他留下的,给我——这唯一的观众的最后一个,停留在嘴角的弧度。
我静静的抱着他靠在树干上,他这样一条生命也许对上帝而言真的太微不足道了,大地依旧是几千年如一日,散发着安逸的幸福。深秋特有的凉风漫卷而来,轻轻掀起几片叶子和着几粒尘土划过我的脸。蓦地想起,山坡上的被封存的记忆——“我会在每个秋天,陪你看这些金色的烟火绽放。”
低下头,暧昧的混杂着金粉样的血红光线在摇晃,我倏然发现,这片银杏林,真的,已经很衰老了呢,只能够,住在回忆里了。他最终也没能读完那首词,儿时清脆的童声出现我耳际,空旷的回音幽灵般缓缓在这偌大的剧场游荡,宛若天籁:
斜晖脉荡楼,唯剩昔续留
待重明,暂笑回首。
莫叹生世若渺舟,
不卸恨,自埋仇。
转目劝自收,谁道仙断游,
阴晴路,烟火凋流。
阳去霜来再余走,
凭残去,散舞休。
我抬头,漫天的金色蝴蝶,飞舞的那么绚烂,如最后的烟火。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2-25 19:22:23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彼岸时光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