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了二十里，简易的公路上尘土飞扬，身上光亮的衣服也已失色。时不时有摩托车在身旁突然停下来，司机询问的眼神，她总是漠然地调开。而让快速绝尘而去的摩托车的烟雾将自己包围。她没有想过要搭车的，她需要这样极速的行走，行走的脚步丢下一串串的记忆，忘却那椎心的疼痛。
停在山脚下时，她脚板因多年少于锻炼而有些麻木烧灼，不强烈，还能坚持。马不停蹄地往山上赶，自己也不知所以然，急得这么飞似的是因为什么，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时间充裕得的无边无际让她慌恐。行至半山腰，汗已湿透了衣服，腿的沉重感随着脚步的一级一级的攀登而加深。呼吸开始有些紧促，抬头一看就要到了，胜利在望的喜悦人也轻松很多，一口气便冲上了山顶。风猛然强烈，衣服透凉，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二
在山坳中奔跑长大的孩子们，没有多少新鲜的玩具和娱乐，山给了他们单调也给了他们丰富。山里的孩子天生有一种韧性和坚强，也有善良和宽厚。靠山吃山，傍山也乐在山中。孩子们的在校体育比赛里也多了一个项目，也是最吸引人的项目，那就是登峰。称峰，没有峰的峻，没有峰的险，没有峰的叠立云端的气势。称峰是因为在此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它独占了鳌头，便理所当然阅尽风光称险峰。山中无老虎猴子都称王，何况一座高高在上的山。峰其实也不全在高度，只在你周围的众小的衬托和人们的认可。横向的纵向的比较中你的脱颖而出，就是峰的突起的嶙峋。而这座峰还有一个很震撼的名字，因它侧看时酷似一只仰头的雄鹰，一块岩石如鹰嘴突出伸向空中，所以叫鹰嘴峰。
传说这连绵的山是一条龙的化身，因某一日游玩至此贪恋此处美色而留了下来。曾经村民是准备挖一道隧道让两山相通的，但挖掘时发现水特别多。放弃这个工程后却留下了此山是龙的最有力证据，水是养龙的，龙离不开水，所以，为保一方平安，此山万万不可轻易触犯，以免龙威大怒，一个翻身这里将夷为平地。
这里每年都会有登山的比赛，这是学校的一个体育项目，也是村民对山一种征服方式。历界的冠军很单调地被一个小孩独占，孩子们欢呼里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和祝贺。没有任何嫉妒，只有许多的小小的佩服的眼睛迎英雄凯旋。
冠军得主是一个清瘦羞涩比她高一年级的男孩，她与他同学同村。他在只有五岁时，因与别人戏闹不小心一脚踏入村里烧了半月表面冰冷却在内燃的积灰中。这种积灰村里每年都会烧一次，是乱七八糟的垃圾和杂草。他的这一闪失让他承受了一生的伤痛，将一只完整的大脚烧得变型，五个脚指挤成一团。
乡下的孩子一般都不穿鞋子，光脚满世界跑，而他开始不在人前光脚。农村虽都穿自做的鞋子，但偶尔在父母杀完年猪后也会买一双回来让孩子们春节满足一次。他再也没有了这种机会，母亲特制的鞋子舒适而又贴心却没有了想象，也没有每年的梦。看别的小伙伴穿着新鞋满世界疯跑，他心中很是落寞。他开始有些离群，也躲避与伙伴一起玩耍。她常常去找他玩，这是他唯一不拒绝的人。好象这样有半年，突然他又变回了那个开朗热情的孩子，并很快就克服了脚的不平衡慢慢能健步如飞。也又投入到同伴的游戏里，人们奇怪中发现，他每天天未亮便往山上冲，要爬一次峰，看完日出而归。
三
再险的峰也会被意志征服，鹰嘴峰就被踏在一只残缺的脚下。她此时就站在当年的峰巅。东边是一层层远去的起伏的山丘，一览众山小全是峰下臣民。炊烟隐没在重重叠叠中，绿色上有层白雾轻描淡写地笼罩，仿佛了无人烟的仙景。寻觅山村踪迹，往往是某个转弯处猛然于一片静穆的山林中突兀一片人情。而在走几步，又在一个回头里，身后的一切了无踪迹地隐没。未进过山的人，会产生许多的幻觉，也会有聊斋的联想，但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婴啼，让你知道真实。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伸手拂了拂吹在脸上的头发。有一丝吹进嘴角，她扯出来挽向耳后。慢慢将身子转向南方，眼前的山是一条翠玉的飘带，向远方飘落，却又将眼中的画面划破。南边便分成了明显的两道对比风景，一道是东方的山丘的层层重量，一道是西边的平阔的光洁轻柔。画面有些如挑担不匀般失重地倾斜。站在峰上她头往东不由自主地歪了歪。一幅有些掘劣的国画，虽真实不完美。
也不知道这山脊延绵至何处，似乎很长很长，横看成岭侧成峰，真有那么整齐而笔直的庐山吗，侧成一个峰的浓缩。可眼前的山便是弯弯绕绕，无论从哪看总露出一点山的端倪，曲曲折折地向远方。
她按顺时钟转向西边，此时西边正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血红地惨烈，惨烈黄昏长河落日的恢宏，惨烈也是今日最后一抹辉煌。望向西面时，视野瞬间开阔起来，头恐高的原因有些许晕眩。闭声静气她如同雕塑站立在山顶，没有呼吸也没有惊叹。迎面的风吹得衣服胀鼓鼓的，扯了几下徒劳，让瘦弱的她有了丰满。从未做过母亲的她，做了一个孕妇的姿势，并兀自笑了起来。脚下的稻田绿中泛黄，正是稚嫩趋向成熟。田间夜色朦胧下劳作的人们如蚁般移动，具体动作看不清楚，离得太远，模糊不分明。往往要加人为的许多想象和因熟悉的感知的明了。
她望向更远的湖泊，湖如一片火光中的镜子，因那团火红跃入水中而水天一色。湖水便在这个黄昏时沸腾，她站在山顶有丝窒息的感动，只在一瞬便黯然。
她再缓缓向北时，一座小小的庙宇很孤寂地在另一个山头看着她。这里不是名刹古寺，根本谈不上香火，却是一方村民心中的圣地。不是要日日朝拜，只在一抬头间能知道它在，心就踏实，就安心。庙里只有一个尼姑，有些年纪了，不时有村民送上去一些蔬菜和日常用品。尼姑闲时从山丛中采些野果分发给孩子们，春季来了一个人慢慢地采摘些茶叶，精心炒制再送给村民。
青山、孤灯、黄卷，她不解尼姑用什么方式战胜孤独、寂廖。遁入空门，佛说万事皆空。真的能空吗，恐怕也只是一个为了躲避现实的臆想的境界，也是对弟子们一个约束的高尚借口。血肉之躯怎能脱血肉之烦，空空如也如皮囊。深的广的暂且不论，光夜深人静，虎狼之声，如此高山丛林。生性胆小的她莫明尼姑的胆是不是人胆，对尼姑油生佩服之意。不知自己为何一直胆小，为何有如此多惧怕的时候。怕，其实是在乎的，怕，更是太过在乎的表现。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有什么怕而言。她突然从怕中了然自己的病结，只因自己在乎得太多。对着庙宇她认真地朝拜三下。
四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看看就下来！”。可此时她改变初衷决定爬过山头去对面那座小山看看那个尼姑。只是一念之闪，不知为何要去看一个陌生人。也不知从不信教信佛的自己要去一个尼姑庵是为了什么。
人生就在某个转弯处或是一个闪念中改变。看似不经意，其实也有某种约定和预兆，也就是老人说的天意，即是天意当不可为。她到达小庵时，夜色很浓了，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很奇怪尼姑似乎知道她的到来，还未敲门，慈祥的老尼姑便撑着灯开了门默默地将她迎进门，再悄悄地回身关上。
灯下她细端详安态的尼姑，想年青时一定是一个绝色美人。她百思不得解是，她那么熟悉尼姑。坐下来马上有种归家的感觉，让一直处于紧张而又悲伤中的她马上安静踏实下来，并有了有一种依赖感。她想不明白在哪见过尼姑，灯下尼姑端着饭菜走来，手拂向头发再挽向耳后。母亲，她很象去逝的母亲，她一下惊呆了。
她没有探问尼姑独守山头的感受和经历，两人话很少，终是沉默。晚上尼姑在灯下诵读经书，微咪着眼睛，目无一物，一手握念珠，一手在轻轻敲打光洁的木鱼。听不懂，但很喜欢，有种安宁和肃穆。尼姑口中一粒粒吐出的，如珠玉更象心腔的吟唱。
她心莫明地感动，慢慢走近尼姑，靠着静静地坐下来，一言不发。很久未睡过囫囵觉的她，居然在尼姑的膝盖上安然入睡了。尼姑也会隔时摸下她的头，有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她和尼姑间弥漫。醒来，窗外鱼肚白，尼姑还一动未动地让她躺着，吓了她一跳，知道自己就这样睡了一夜，心中愧疚难当。
早晨的太阳从群山中一蹦一蹦而冉冉升起，她要下山了。“我走了！”“嗯”她又说：“三天后就来！”“嗯”尼姑仍是只一嗯了声。
五
回家的路上，在一个布匹店，她扯了很多白色的布。回家细细地清洗整理，将白布一挥盖住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提了几件衣服出门。回头看家里好象雪地，更好象是空白，似乎一切过去全盖在了布下，与她隔绝地分离。
她来见他，那个小时候的登峰冠军，也就是她结婚四年的丈夫。此刻因一声汽车的尖叫，已放下诺言责任安然躺在这里。这次她没有哭泣，默默地坐着，想想四年的生活，全是戏笑嗔骂，她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怕走进婚姻，别人眼中的大人了，仍只知任意享受他的宠爱。依赖是让他幸福还是让他疲惫，怎么可以如此狠心地决绝地走，她恨他。
记得那天医生漠然叫她进去，浑身是血的他就躺在急救床上。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满眼不舍和担忧，继继续续地话语，伴她无声的抽泣。“对不起！对不起！别难过，要坚强，实在挺不住去故乡峰上看看。”登峰冠军把她交给了那无血无肉的山峰，便抛下她独自走了。
她要坚强这是他说的，她一直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白天照常地上班，隔段时间去看看忧郁的婆婆，喜笑怒骂，我行我素，象没事人一样一切没有任何的变化。开始是婆婆不满意她的这种态度，慢慢亲朋好友也有非议。她的不合常规招来了众人的指责，也成了别人眼中的冷血动物，她不作任何辩解，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方式。只在夜夜无眠中，翻看以前的录影带，翻看他们的照片，回味曾经点点滴滴伴漫无边际的长夜。
现在，她终于无法再承受，她决定去追赶丈夫，去看看丈夫从小喜爱并给了他无限动力的高峰，去探究在丈夫眼里无比神圣而事实上丝毫不起眼的山峰。
她没有找到答案，丈夫也不会想到，事情会是如此阴差阳错。他小时候在刚烧伤脚到起路时便招至村童的戏笑，他是很失意的。有个清晨，独自玩耍的他，偶发冲动爬上了顶峰。面对东边一轮红日正从群山中喷薄而出。刹时，所有的山头都报上一层彩光，少年心中一下被深深地震憾。他心紧紧地被一种兴奋，一种激情抓住。从此，他坚持每天都会在日出前准时登上山峰。从而战胜了许多的健全的山里孩子独占登山冠军的皇冠多年。从小意志的坚强，和高山赋予的精神，登山冠军年纪轻轻事业也有成。
她也是生长在这个村庄的，文静瘦弱的她却从未上这那座顶峰。只是在每次的运动会认真地坐在草地，满脸幸福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英雄戴着红花的笑脸。英雄爱美人，她是那一方出名的美人，长大了理所当然他娶她，她嫁他，顺理成章。这在所有人意识里早已是认可了事，只在时间来完美，英雄承诺一生一世呵护她，一生一世爱她，她很甜蜜地点头确信。没有想过一生能有多长，原来可以如此残酷地短暂。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的脆弱，知道她的依赖，所以走得也匆匆交待得很仔细。想让她从峰顶的清晨中吸取精神，吸取一种激情，从而不至于消沉。但她却看到了黄昏的落寞和夕阳的惨烈。时间的反差，角度的反差，那怕站在同一个点。感悟到是绝然不同的感悟。人生的角度是把握的艺术，人生的角度也是你转弯处的方向。
躺在地上的他听她细细说出自己的决定，是该心痛还是该高兴。她已有决定所以不需要答案，只在相告让他放心。至少她活着，还活得平静和淡定，活在一种安宁里，也是一个精神世界。
她拍拍身上的土，将掉下来的头发挽向耳后。提着简单的行李，默默地摸了摸墓碑，静静地将脸靠在冰冷的墓碑上有几分钟。然后抬起头，决然地迈步向故乡而去。
峰对面，有一个曾经拒绝了很多想入门的人的尼姑此刻正扶门而立。眼中不无牵挂，慈爱地在翘首等待。等待！
太阳已西斜，照在尼姑安详的脸上。
2006年6月12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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