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堤埙音
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7
货郎
响午头,我躺在北窗台上,眯着眼,蜜蜂嗡嗡响,窝瓜花甜滋滋的味。这热天,猫狗都歇了,河村静悄悄,只有知了一阵一阵地叫……
突然,响起哗啷鼓的声音,一阵,一阵。
“你鲁伯伯来了。”妈妈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我更飞快跳下炕,跑出去。只见鲁伯已经放下担子,站在院门外,一手擦汗。
和妈妈一起出去的还有杏姨;她爹他渔夫姥爷也从东院赶过来了,一面亲热招呼鲁掌柜,一面放下挽着的裤腿。鲁伯慈爱的拍着我的背说,“喜子又长高了。”——喜子是我在茨坨的小名,河村人叫我宝子。
“看爷爷这回给你带来多少好吃的。”
渔夫已经把货郎担挑起来,一行人说说笑笑往屋里走。
一进屋,鲁伯放下了我,妈妈忙请客人落座,给他点烟;一面问爷爷奶奶身体状况。我已经急不可耐地围着担子打起转来。鲁伯走到一个篓子前面,开始取爷爷的礼物,一面大声念着,看这全是你的:一包红白蘸,那是熟花生米蘸上白糖,为了使孩子们兴奋,一部分染上了红色;一包桃酥,还有一包五光十色的玻璃球。妈妈忙抓了一些点心给东屋跟过来的生财;又捡两块桃酥递给杏,杏抿着嘴摆手,妈便让她给栓柱带去。生财怯怯地接过点心,眼睛却盯着我的玻璃球;我便和他在屋地里弹起球来。
爷爷还给妈带来一块布料;给小姨买了一本“名贤集”。爷爷还给金外公带来了几本早年的《黄历》。
我家给顾客系肉常用一种草,浸水后十分柔韧,家人叫它“麻兰”。有时,极少情形,也用旧书纸,这时爷爷就留意了——爷爷是识字的,能写会算——哪些是谁要的。“陈年黄历”本来是用于形容过了时的道理——没用的东西。可是金外公却收集它,还常常翻阅研读,有时还与周先生讨论。更有甚的是他的唯一的爱女,我小姨,故事的当时她已经很有学问了,就是说,认字而懂理,那次妈妈带她到我家去,她竟将一叠废书全卷回家去。爷爷说这小外甥女真爱看书,却不知,那只是一种癖好——“敬惜字纸”。
爷爷给外婆带的东西是一小罐猪油和两块猪胰子。猪胰子是用猪的胰脏和碱作的。外婆捧着油罐喜笑颜开:亲家想的可真周到,上一次带来的还没用了呢!
此外,爷爷还给杏带来了一些花籽儿,在集上买的。杏视如珍宝。杏养了好多花,爷爷帮她联系卖到南三台子的教堂里去。
外婆和妈忙给鲁伯做稗米水饭,锅里还带了几个咸鸭蛋。杏还送来两条腌鱼。稗子是低产作物,但它能生在低洼的田里,河村的洼地多种它,不怕涝。
这时,有几个邻居妇女过来看化妆品和和针线,鲁伯一一应答。
鲁伯是个货郎,往来于偏僻的乡村和集市之间;在集市里批发些家庭妇女常用的针黹之类,到乡间去卖。他个子不高背略有些驼,为人和善,常给村里人稍书带信,传递消息,带些轻便的东西,人缘极好。听妈妈说,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不愿给人抱在驴背上,却爱睡在鲁伯的担子里。一到外婆家,人家抱起来就打趣说,到底是集上的人,身上都有香草油的味道。可是好景不长,我一到四、五岁,变成爱干活的男孩,浑身冒汗。爱开玩笑的人便说,肉铺这小子,一股猪毛味。当然,妈听了很不高兴。虽然猪毛远比香草油有用,人们却尊敬那些没用的东西,这也是个美学问题。
饭好了,鲁伯拿起碗筷;渔夫点了一袋烟,陪坐旁边。两人聊起鱼市的行情来。
“多亏亲家,宝儿爷爷,联络了这几家饭馆,”渔夫笑呵呵的说“要不,挑了担子赶到集上,又得小半晌了。”
“卖鱼可得早点,天刚亮,羿家桥的贩子就上市了。”鲁伯说。
“你怎么也早不了,要是你头一天从塘里捉上来,路上死的就多,因为你不能带太多的水。”
“那是。”
“他们才十来里,我们这儿有小三十……这回好了,有你送的准信,我直接送到饭馆去,早上从塘里网上来,不延误他们中午做菜。”
“你还是应当买个洋车子(自行车),一边挂个桶;从年余泡到茨坨要不了一个时辰。”
“说的是,我也正打算呢。”
这时,母亲正躲在一边抹着眼泪和小姨读父亲从狱中寄来的信,我知道这才是她最盼望的……
吃完饭,抽袋烟,鲁伯便去西院找周先生送书,我要跟去妈扯住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周先生每次见鲁伯,都是为了探听弟弟子杰的消息。前几年弟弟在辽阳闹抗日学潮,被日本人追捕,跑了。
鲁伯每次来河村还要到外公的瓜田里去吃瓜。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外公向他打听抗日游击队的消息,他们一起被打散了的一个姓萧的战友带一伙人不知去到了哪里。
鲁伯过去在营口码头上当脚夫,一次有位货主雇了去到河西去运货,被胡子(强盗)掠去了,他逃跑被抓回,给背上烙了伤。可是知情的人私下里却说,他被土匪抓去是事实。而那帮人并入了北镇的抗日军,抗日军给了他本钱让他当货郎,走村串屯收集日伪军情报。后来叫日本人抓去了,抗日军救了他,后又被打散,那疤是鬼子烙的。警察局虽有所耳闻,但没有证人,那时河西河东都有抗日军出没,北镇那一带,打过几次仗,双方都有伤亡。说不定当事者都死了,谁愿去惹事生非,何况鲁伯现在有家有小,已成良民。那还是我出生那年的事。
证人是没了,但那疤却赫然现在背上,就在右肩稍下的地方,鲁伯从不隐藏它,当然那也是无法隐藏的,毕竟他是一个担担的。夏天热了,他便退下小褂,那疤被扁担磨得通红……要说蛛丝马迹还真有,那年(我四岁时)夏天,驴贩子老秦一到茨坨就找鲁伯,两人在独一处喝醉了痛哭流涕。老秦当过响马,街面的人心里明镜的,但他是否被抗联收编,谁知道?况且谁敢惹他!
鲁伯串屯去了。
在柳阴里,在村道上,夏日困闷的空气中,又响起了哗啷鼓和鲁伯略带沙哑的叫卖声:
“谁买青丝线、花绒线、梳头油、雪花膏?发行价喽!”
哗啷啷,哗啷啷……
渐渐消逝了,货郎担在宁静的河村中搅起的波纹。
大人都回去了,我靠着墙,望着鲁伯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念起爷爷来,仿佛看到他胡子下面的微笑,听到他说,走,看看集上有什么新玩艺……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跑回屋拉着刚进屋的妈妈,闹着要回茨坨。妈拗不过我,说明天就让小舅牵着驴,把我送了回去。妈对舅说,告诉爷爷,呆两天让叔送他回来,再住几天做完棉衣,我们一起回家。妈又说今晚咱们去瓜棚,听外公讲古。我高兴了。
瞽者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铛,铛
……
一个盲人双手握着一个小壶芦在嘴上吹着,这急促而跳动的旋律就是从乐器里发出来的,这乐器学名叫埙,是用泥土烧制的。上面穿了几个小洞,几个手指在不同的洞上开合便发出不同的音调。乡民们叫它“壶芦头”,“壶芦”言其形状,“头”说明它的小。盲人的左肘挎一段绳套,麻绳下端系一根竹竿,竹竿的另一头牵在一个童子的左手里。童子的右手握一柄圆木把手,把手嵌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框上,但可以转动。木框下面的三个边各引一条细绳,三条绳匀称地将一面小铜锣吊在其间;把手中间垂直铆一根长柄小木锤,当把手转动的时候,这小木锤便正好敲击铜锣的脐。
这乐器简易小巧,操作方便。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也很难找出它的毛病。是啊,假如把这个问题提给你:请你设计一件乐器,可以让一个没有任何文化修养的孩子,承担引路和伴奏的双重任务,你该如何构想呢?
就这样,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在吹埙人每一次换气的时候,孩子便连续两次转动他的右手,小锣便发出"铛,铛"的悦耳的声音。
"茉莉花"的歌儿在我国各地有多种曲调。盲人吹的既不像南方小调那样委婉柔媚,也不像北方歌曲那样开朗明丽。它开头用四个小节的急促跳荡的高音旋律重复两次,引你注意;接着便把腔拖下来,运用诗歌中顶针的句法技巧,在小段的音调上首尾相衔绵绵延续;尾声再挑上去,长长的拖腔,叠韵回环久久不息。
盛夏,河村宁静而倦慵,茉莉花的小曲在它的上空飘荡。
一个孩子赤着脚,引一个算命瞎子走在乡村的泥土路上——这孩子就是生财。那份工作是栓柱二表婶——一个媒婆,给他介绍的,“混口饭吃呗,”二表婶放开烟袋,射出一注口水,晃着头说。其实生财只在晌午和瞎子一起吃一顿饭,早晚上还是在自家吃。当然,如果碰巧算命在中午,那家人干活有吃中饭的习惯,而且——这很重要——盲者的巧舌能取悦施主,那么午饭便有新的着落了。但腼腆的生财常常吃不饱,晚上回家时便要多吃……每逢外婆衔一根烟袋到东屋串门,看到这番景象便笑着说,虫儿吃得好香,又哪个财主交好运了……
瞎子姓何,名所思,行三,茨坨人,生来就双目失明。他能走上算命糊口这条路,多亏庙上了因方丈和私塾牛先生的教化。就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经人介绍便和东年余泡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同居了。寡妇三十岁,吕氏,一个勤快而老实的女人。她待瞎子极好,夏天,太阳栽西的时候,我在外公的瓜棚里经常看到她挎一个篮子,在桥头的岗子上一面挖野菜一面等候她的男人。直到生财领瞎子走到桥边,交到她手上,她便挽着他走回家去。看到这番情景,外公感叹说,瞎子修来的福!
我五岁那年的春末,何三在东村住下不久,便时常到庙上来和金外公聊天。这时金外公便拿出他多年收集的旧黄历,结合干支记年给他讲时局大事和自然灾害。诸如日俄战打旅顺,孙中山创建民国,宣统逊位,直奉战、奉直战,老道口炸大帅,辽河发大水,康德立满洲,奉天闹瘟疫……瞎子听得入了神。他感激说:
“大叔,我谢谢您老讲给我的这些大事,我虽然东一句西一句听一点东西,那都是零零碎碎和我的干支记年连不起来,我不能看书!”他停了一会,摆摆头,“在残废中最可怕的残废就是瞎子,看不见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天天吹茉莉花,什么是茉莉花?那天,生财给我闻(嗅)一个东西,很香,他说是杏姨家的茉莉花。噢,茉莉花不是伤心的曲儿!可我就是用这伤心的小曲想一切事的。就说我的恩人,牛先生,一句句教我背命书的话,我才有了混饭的本领,可是,先生是什么样?活着是什么样?死了又是什么样?对我只是声,绵绵的声,响着响着又变成了伤心的曲儿……”
瞎子终于什么也不说了,“他一定是想念起自己的恩师”——那天下晌,金外公一面和周先生下棋一面讲了这事,最后这样感叹说。
夏天的一个下午,母亲和吴姨请瞎子来算命。在河村还有谁比这两个苦命的女人更希望预卜自己和亲人的未来呢!母亲说了父亲的生年月日和时辰之后,又讲了他的牢狱之灾。瞎子经过了一番掐算测出了父亲的八字和起运的岁数(这些在命书中都有固定的推法),之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以背书的语调,唱那生克冲害的歌子,却和母亲聊起天来:
“二妹子(这称呼自然是从茨坨那里论过来的),从老二的生月干支推算起来,这几年他的大运可不佳,灾星在北方,他和他的朋友相克也相生,否极泰来,解铃还是系铃人,明年就转运了,财运亨通……”随后他又让母亲报我的出生时间,给我掐算。
妈妈高兴地说出了我的生辰,瞎子又将右手的拇指在其它四指的关节处掐了几圈,之后,笑开了。那双可怜的乾蹩眼又密密地眨起来。接着便预言起我的大富大贵来,而且正是我冲开了父亲财运的壳……
此时妈妈已心花怒放了,但她极力抑制自己,说起有了孩子得花多少钱呀!当爸爸的怎能不去拼命。又笑嘻嘻揶揄瞎子说,三哥你也该算一算自己何时生得贵子。话头一转,又说起吴姨打扮苓儿来,夸说苓儿的美丽,显然她想让吴姨也分享她受恭维得到的喜悦……
吹捧孩子是算命瞎子和不瞎的常人惯用的手法。因为父母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要证实预言的准确那就是遥远的事情了。
接着是给吴姨算命,吴姨说出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的生日时辰,瞎子默然推算了一会,沉着脸说出“两命相冲”。吴姨顿时现出哀戚的神色,问,怎样才得解呢?瞎子复又说,这冲也不全是坏事,但看一方是不是困着,如是困着这一冲反是大喜。破了绳索不就团圆了吗!这时吴姨的脸色豁然开朗,忙问,这一方是有家的,算不算困着?说完脸红起来,但瞎子看不见,他连连点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但两个兴奋中的女人却不解那命书中的呓语……
这其间我和生财一直玩那小铜锣。母亲称瞎子三哥,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还说麻烦二叔(我爷)的地方多咧,但妈妈还是把钱悄悄塞到他的褡裢里,并对生财使了个眼色。
瞎子是茨坨人,现住在河村东屯,两个女人的苦楚他岂能不知,算命要为人释怀,恩人高僧的教诲,他是铭记在心的……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铛,铛。
好啦一朵茉莉花,开哟——
……
在河堤上,在长长的柳林的小道里,一个小孩,牵着一个算命先生。可他自己就是一个苦命的瞽者。
河村宁静而倦慵,偶尔从大树底下传来倒嚼老牛的困闷的叫声。茉莉花的小曲在它的上空飘荡。细心的听者定会发现,在那长长的回环不断的尾音中隐藏着对这苦难人生的隽永的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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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7-2-24 21:18: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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