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飘洋过海从中国去了瑞士。只因老总有重要指示:拍音乐剧。
摄影棚选在号称“欧洲最美丽的中世纪城堡之一”的西墉城堡。城堡建在莱蒙湖上,地基位于300公尺的日内瓦湖底,依托岩石累累的峭壁中切割雕刻而成,东面依山,西面临水,和周围的湖光山色衬映得极为协调,呈现迷人的双重景色——从山道这边看,它是座充满力感的堡垒,坚固森然;从湖对岸眺望,它又如童话中的浪漫宫殿,漂浮在蔚蓝色的波光中……
在西墉城堡,我走上迷路般的台阶,正在屋顶眺望古堡外浪漫而宁静的精致时,我看见了他。就像曾经的卓别林那样,他“独自坐在阳台上眺望远方,什么也不想,只一心享受这宁静”。这个异域男子,他纤细而诗意的长发打动了我。这定是拜伦一样的男子,浪漫,艺术,悲天悯人。我斜着脖子眯着眼睛滤过阳光看了他半天:英俊。183cm左右,长发飘逸,削减的下巴,修长的身形。肩上挂着画夹子。看起来像个个画家。我是一个刚出道的音乐剧导演。我不可救药地对他一见倾心:嗯,他就是我的最佳男主角!
我偷偷地跟踪了他。
2
每天下午三点,他总是会出现在城堡临海的那面,在瑞士特有的风情里,支起一个画架,静静地作画。专注,细腻,敏感的艺术触觉。从他的画里,我似乎能闻到淡淡的憧憬,毫不刻意地微笔带过。时不时地,他的画里会出现一个蓝裙飘飘的女孩,伫立在蔚蓝的沙滩边,光着脚背,眼角眉梢挂着迷人的微笑。
我偷偷地抓拍他作画时的神情动作,抓拍他动人的画。有时候会长时间凝望着他的背影发呆,把画面中的女孩替换成自己的样子。没想到,我竟然也充当了狗仔角色。莫非,我迷恋上了他?
音乐剧组风风火火的选角色风波持续了一个多月,始终没有让我满意的男主角。我对男人一向挑剔,不是十全十美的就活该被淘汰。投资方不断施压给老总,老总自然不忘记转借到我头上。他说,你是洁癖还是怎么了!我就不相信诺大一个瑞士,没有你中意的男人!
或许吧,我一直蜷缩在自己的角落,用冰冷的脊背拒绝所有的男人。我对男人唯一的招式就是:拒绝。我怎么可能有中意男人呢!可我还是不可救药地迷上了他,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剧组的工作很忙,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下午三点守候在临海的城堡边那棵大大的树下。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是等待陌上花开吗?不,我只是想看见他的背影,不远不近地看他作画,这让身在异国的我心里踏实。
有一天,他向我走来。
我愣住了,真切的人影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感觉自己呼吸紧促起来。立即掏出手机,装作在发短信,不看他。或许大部分女孩都这样吧,口口声声称不会因为男人心动,可一旦遇上,还是免不了凡心大动。
男人走到我面前,带着瑞士腔的中文说得很流利,小姐,你知道怎么存手机号码吗?
我诧异,抬头。故作镇定地看着他深蓝的眼睛,说,很简单啊,就这样……
很快他就学会了,让我把手机借给他操作一下。我答应了。
他接过,和作画时一样专注地操作着。长发飘散开来,刮得一丝不苟的下巴,干净的白色衬衣,一缕轻微的皂粉清香。似乎这城堡就是为他而建,他是它高贵的王子。而我呢?我不敢奢望自己的白雪公主,更不敢奢望有灰姑娘那样的好运气。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历经千年……
许久之后,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手机,看着他背影走远。我这才知道我错过了一个认识他的绝好机会。我完全可以礼貌地邀请他加入剧组!可我竟连他的名字也没问。我骂自己,真该死。气得跺脚。
可他还是在我的失神发呆之际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靠近海边的那片树下,再也没有他的画架,再也没有专心作画的他。我沉沦在失落之中不可自拔。我想,只要上帝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要抛却所有的矜持,大胆地向他告白。
这个世界总是不符合我们的理想,所以我们选择遗忘。像他那样的男子,不正是我理想中的百分百男人吗?我越想越气愤,恨自己失去了一个好机会。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个他,若干年后,即使我们再相遇,他还记得我是谁的谁呢?
3
剧组的工作一天一天重复着,领略了这座城堡的美,度过了短暂的新鲜期之后,我渐渐变得慵懒,提不起一点激情。演员们也像霜打了的茄子,毫无生气。资金不停地耗损,投资公司开始失去耐性。老总隔三岔五就大发脾气,说这样下去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强撑着,死也不哭给他看。我倔强得像个鬼。我撩下话,只要我活着,音乐剧一定会按时拍完!然后摔门而出,躲在角落哭了整整一夜。
我第一次当导演。作为一名并不出色的音乐剧演员,我怎能担当导演的重任呢?只是觉得事情突忽其来,我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压力空前。
西墉城堡。欧洲最美丽的中世纪城堡之一。我曾对这个地方,满怀憧憬。可如今,对它的感情却凌乱得不知从何着手。我就像是重新飞进茧里的蝴蝶,无力地扑扇着翅膀,明明无力高飞,却不甘心当丑陋的毛虫。
我终日坐在临湖的一棵大树下一边翻看剧本,一边等待那个令人心跳的身影。事情突然发生转折是在一个下午。那天满眼满眼都是灿烂的阳光。我依旧坐在临海的那棵大树底下,虽然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那个下午有点不一样。湖面出奇的平静。城堡里的游人很少。一个蓝眼睛的小姑娘向我走来,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说,姐姐是中国人吗?小姑娘蹩脚的中国话把我逗乐了。我用汉语回答她,是啊,小丫头。小姑娘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大束玫瑰,鲜艳欲滴的玫瑰,顽皮地说,大丫头,送给你!然后闪过一个角落,不见了。跑得飞快。我环顾四周,没有找到什么“唆使犯”。甚至,连个大人也没有。
我顺手把花扔进了垃圾桶。哼,肯定是剧组那帮小子干的。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就拿我开涮,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气头上,手机却响了起来。短信:小姐,你好酷!花就可怜了。我哑然失笑。
机主的姓名只有一个字:安。
安?安!我不认识什么安啊!
可他的名字怎么会在我手机里呢?
手机?难道是……他?!我欣喜地四处张望。
我在城堡之间穿梭来去,欣慰得像见到了庄子的蝴蝶。可我始终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回到老地方,坐下。几个小孩正在旁边玩耍。我不好意思当着这些孩子的面去捡垃圾桶里的花。一直等,等……
黄昏。蔚蓝的海面开始泛着温馨的暖色调的光。孩子们终于走了。我寻宝似地取回那束玫瑰,抱回家。
抱着,坐在沙发上,闻,嗅,浮想联翩。竟就这样睡着了。
就这样睡了一夜。梦里,我是驾着彩云赶来西墉和城堡里的王子成婚的异国公主……
4
次日清晨,我从温暖的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安电话。他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耳际,我似乎闻到了爱情的气息,禁不住欢快地笑了。我说,你偷了我的手机号,还不只一个号。
他爽朗地笑了,大呼“yes”,说让我在老地方等他,他当面还我。
似乎一切都如我所愿,我很快就答应了。挂上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脸已经像被火烧了一样滚烫。我病入膏肓了吗?被防火墙和杀毒软件牢牢保护着的心,难道中了爱情病毒?我竟然如此期待和他再见面。
他来了,他说,就叫我“安”吧,我的中国名字。
我说,安,我需要你。
他点点头,半带羞涩地笑。他说,偷了你的手机号,就让我以身相许?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幽默羞红了脸,我说别误会,是我们剧组需要你。我向他表明身份,然后邀请他参加试镜。我相信只有他才能诠释出音乐剧里男主人公的韵味。
他摇头,说,小姐,你应该早说,我已经……
我不解。我说,我知道你是已经是个不错的画家了,可是你会是个更好的音乐剧演员。
他摆摆手说,不,我已经答应了别人了…… 喏,一个这么高的中国男人。他比划着。
我懊恼自己没有趁早邀请他。莫非一切都太晚了?我说了句,那恭喜你了,眼泪就冷不丁地往下掉。匆忙转身离开。不是我习惯把背影留给人家看,我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被眼泪冲刷得破败不堪的妆容。为他精心准备了一个多小时的妆容。
他在身后挥舞着手要解释什么,统统被我撂在身后。阳光斜斜地打在我们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被拖长的影子一直蔓延到我脚下。原来,我们隔得如此近,也隔得如此远。
莱蒙湖水欢快的吟唱似乎在讽刺我的不堪一击。几年前,热恋中的男友无缘无故地从我身边蒸发,我的心如死灰。原以为经历了那场感情的浩劫,我已经被爱情剥离,不再踏入雷池。所谓妖,就是夭折了心的女子。可我此刻才发现,我心未夭,不为妖。
5
闭关三天,谁也不见。来瑞士,我是应了老总的邀请,何必耗费精力在这儿女情长上呢!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有细水长流的幸福呢?经过一番痛彻心扉,三天后,我精神抖擞地去剧组。
上午,在城堡的工作室里修改剧本。演员们在四周走来走去,脚步放得轻轻的。他们似乎把我当成了即将爆发的火山。下午,我让助理通知所有演员召开全体会议。
三点。我走进会议厅。那是在城堡里临时摆上会议桌的大厅。走进去的时候,海风轻轻地吹进来,凉飕飕甜腻腻地钻进宽大的高领毛衣的领口。我对着不远处的蔚蓝的湖面坚定地笑了。我终于有把握了带好队了,一些尽在掌握。
我终于明白我对剧本和演员的挑剔只因为心中有一个难以抹去的幻影,因为这个幻影,我忽略了其他与之并不冲突的美妙。现在幻影去了,真切的美妙就回来了。
开会的时候,老总也去了。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长相似乎还不错的男子。我有高度散光,又没有戴隐形眼镜,入会人员被我愣生生都区分成两半:男人和女人。
我雷厉风行地安排任务,公布演出进程和演员安排,干净利落。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确定音乐剧的男女主人公。我正欲开口,老总站起来,不仅不慢地介绍他身边那个男人。我微微眯起眼,终于看清了:天,竟然是安!莫非,安所答应参演的音乐剧,就是这部吗?邀请他的中国男人,就是老总?
我努力警告自己不许激动,可紧握着的双手还是不免捏出了汗水。长长的黑色指甲掐进白嫩的肌肤里,剧烈地疼痛起来,心里也剧烈地欢欣起来:原来一切不是梦!
我鼓掌,情不自禁。绕过长长的桌子,我走到他面前:欢迎你,安。
老总说,凌儿,原定的女主角因档期原因,不能参演。我们剧组讨论之后决定,由你出演女主角!
老总一说完,安就站起来,鼓起掌来。所有的人都奋力鼓掌,脸上带着欢欣。大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间变出许多美酒美食,香槟打开,音乐响起……
那一刻,安轻扶我腰,笑了,我却哭了。
6
音乐剧终于大功告成,演出效果超出意料地好。瑞士的媒体纷纷报道:未满二十岁的美女演员音乐剧力作《西墉城堡里的音乐剧》连续几周票房冠军。
可老总却病倒了。脑膜炎。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临走之前,他抓住我的手感谢我帮他圆了一个心愿。我终于知道他之所以那么紧张这部音乐剧,他是希望在有生之年看着他亲自培养的人有所作为啊!
一年后,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安成了我的丈夫。我们的婚礼在西墉城堡举行,庄严而盛大。西墉城堡是座充满力感的堡垒,坚固森然,它预示着我们的婚姻固若金汤;西墉城堡如童话中的浪漫宫殿,漂浮在蔚蓝色的波光中,它见证了我们的浪漫异国恋情。
新婚chu夜,他搂着我经不住兴奋地说,宝贝,你上当啦!
我不解。他说,你知道你怎么会来瑞士吗?全是我的主意啊!
“老总在下属面前总是说凌儿如何如何出色,如何如何漂亮,我怎么能不凡心大动呢?嘿嘿,在我的软缠硬磨下,老总终于决定开拍一部以你做导演的音乐剧,顺便考验考验你的能力。”他一边说,一边嘿嘿地笑,他说,谁叫你对中世纪城堡超级迷恋呢?我布好阵,你就中招啦!
他还说,当年那束鲜花和那条短信都是老总的杰作。老总看出我们彼此有意又都死守阵地不表白,就订好了鲜花鼓励他送给我。送花那天,两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城堡里,用望远镜望了我一个下午。短信也是老总用他手机发的。老总告诉安,他的时间不长了,以后照顾我的任务就交给他了。他们聊了整整一下午。
原来这个视工作为命根的老总最后一个心愿,不仅仅是音乐剧!他将生性古怪如妖的我,安全送进了婚姻的殿堂。他用这座漂浮在蔚蓝色的波光中如童话中的浪漫宫殿,见证了我们爱情的浪漫;他用这座坚固森然充满力感的堡垒,昭示着我们婚姻的幸福。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导演!
听安说完,我已经满眼泪水。老总就是我的父亲。那个严厉的小老头。
我捶打着他肩膀,啜泣在他结实的胸膛,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不早说!
安修长的手指滑过我的面庞,乖,不哭,免得爸爸说我欺负你。
我抱紧安,我低低地哽咽:安,爸走了……
安像父亲一样抚摸着我的发丝,笑着说:还有我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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