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开始起雾,天又是铅灰色的,令你说不上此时是上午下午,几点几刻。在这样的天侯下,偏偏穿上这请水道袍一样的雨衣,杠着一把月锄,在公路上爬上坡,走起来特别软脚。何况还遇上了不舒心的事情。于是,俩人的脸,也和天上的色彩一般。
“妈的,二狗子,你杂种真是扫帚星。才和你第一次搭伴,老子就出师不利。”蓬着头,下面是一张粗犷而轮廓分明的脸,黑而硬的胡子,起码是一个礼拜没有开过光。他叫大浑。
“我才是背时碰见你了。还怪我。” 二狗轻轻地反驳了一句。象娃娃一样的脸上,眼睛鼻子嘴巴蓬在一块,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二十二岁要小,但是。因为是一个少林和尚的光头,又令人感到滑稽。他知道大浑这位仁兄脾气不好,气力又大,没有听说打过人,但是,嘴巴不饶人。不过,骂起人来,一点风趣也没有。于是,他讨好地说:“大浑哥,其实我们今天说得上是顺利,你看,两天的任务,大半天就搞了过精打光,明天就该我们玩扑克了。”
“你还说,三股我起码干了二股。对不对?不过这些没有什么。老子主要是气你那一副窝囊象。”
“好了好了,发气伤肝。隔一会老弟给你唱点好听的,见景生情,荤素两开,保证你哥子满意。大浑哥,今天要不是老弟我提醒你,把请水道袍披在身上,刚才,肯定我们都成了落汤鸡。当然罗,雨是不大,不过,毛毛雨打湿衣裳。你看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 二狗一笑。突然,他又拖声嗲气,黄腔顶板,用《打靶归来》的调子唱:
我劝大哥你莫气,
没搭上车算个屁,算个屁,
都怪杂种小胡子,
不搭他老汉回家去。
米所那米所,那所米多来,
不搭他老汉回家去。
没——有——关——系
大浑听见乐了,于是说::“二狗子,你又说没搭上车的事,我看你是想起卷卷头了吧。”
二狗笑了:“说我?你才是。你看那卷卷头的样子,眼睛简直象那吃过死人的狗。哦,不象不象。”他又低声下气的说:“大浑哥,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
“你看看,一说起女人,你就拖不起脚步了。好,休息一下。老子们来抽一袋和气草。”
在一堆片石边,二狗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吹吹灰,坐了下来;大浑却满不在乎的一屁股坐在二狗的对面,随即掏出一包用塑料口袋装的烟叶来。
“不用麻烦了,大浑哥,来一支这个。”二狗递上烟卷,又点燃火,
俩人各自抽着烟。天气阴沉,但是没有一丝风。口内吐出的白色烟雾与烟卷出的青烟,彼此缠绕,再袅袅上升。他们各自都回想着刚才那一场不愉快的搭车事件。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年来,养路的道班工人搭乘一个便车,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对于在社会上占便宜极少的他们而言,这到是足以使他们产生职业优越感的首要大事。正因为如此,每当遇见不落教的司机拒绝提供这种方便时,就难免被他们找点麻烦,总得让你感到莫趣。
不过是半小时前,刚刚才把工地收拾打整规矩,天就下起雨来。于是,在沟边,他们就捞脚扎裤地洗手洗脚,同时考虑怎么翻越山梁,回到那七公里以外的道班房。
突然,一辆小的翻斗车刹在了他们的背后。想走而又居然有车停在自己的面前,那油然而升起的优越感,那简直不用说了。大浑一边往身上擦手,一边叫道:“乖乖龙的东,何老妈嫁给江老汉,——江何氏(将合适)。”就迈步上坎了。
翻斗车上装着卷烟箱,堆放的乱七八糟,用一根大麻绳胡乱捆绑着。这时间,车门开了。
高个儿的司机,大平头,国字脸,小胡子下面,有一张嘴唇很薄的大口,颧骨高,一双眼睛白多黑少。他向车内说一声:“提水。”随即转身向车后走去整理麻绳。这时车的右门也下来了人。
先上是一双脚,一双蹬着玄色高跟鞋的脚。接着,是那仿佛糊在腿上的蛇形丝袜和淡黄色的短裙,上面则是一件红得象火一样的大翻领西式上衣,有着象波浪一样的卷发,忽地又怎么又挽上了一个发髻,向右偏着。一双挺好看的丹凤眼,鼻梁不算直,但小而厚的嘴唇上,显然涂着唇膏。望着地,她呀了一声。
路肩下的水沟,流着不大的有点昏黄的水,地下滑,她试着走了一步。随即停了下来,皱了一下眉头,回头看了看正在整理绳索的司机的背影,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向二狗微微一笑,极好听的声音说::“师傅,请,麻烦了。” 随即把水桶递给还子水沟边的二狗。二狗就恭敬从命地把水桶接了过去。
在她递水桶的当儿,似乎有件什么东西一闪,使大浑急剧地把眼睛转向她的胸脯。原来,这大翻领的外衣,还不曾系扣,从张开的外衣里,他看见了被一件雪白衬衣包裹的勾勒得特别清晰的ru*房。随着上衣又恢复到原状,他才轻轻地咽下了一口水。
要说大浑是怪物,未始不可。这儿忙着搭乘汽车,我们无暇交代他的历史。所以姑且把这种怪,定位为少见多怪的怪。边远山区的道班,原本是见识少。这里,他已经忘记了说搭车的事,在等待着。果然,二狗又把注满水的桶递给她,于是,注意力又集中在老的地方。还好,拿上桶后,上衣再也没有合上,以至于大浑又几次三番的吞口水。
这时二狗到了她的身边,从她手里把水桶熟练地提在保险杠上。说:“这位女同志,劳神你,给师傅说一下,让我们搭个车。”
大浑马上笑着去补充身份:“我们就是前面老林口的道班儿。”随即又往衣服口袋里,摸了一下,马上又叫:“二兄弟,你的烟。”
二狗一面掏腰包,一面又吹起牛来:“是呀,这就是老林口道班的大班长。”
蓬布马虎卷好,司机跳下翻斗,并不言语,一行用满是污泥的手,轻巧地挡开二狗递过来的烟,一行又把手往女人面前一摊,一行又把身子一扭:“哇,劳你的巧手掏根烟,慰问哥们。”用嘴叼起女人从他裤子口袋掏出来的香烟,又用肘部指了指另外一只裤包:“火,三克由。”在猛吸一口之后,他一咧嘴,嘴角一丝白烟端端地向她粉红的脸上吹去。望着女人发潮的脸,,他用眼睛朝着俩个搭车人一扫,停了一下说:“我得去洗手,不然,把你在雪白的衬衣搞脏了,我可脱不了手。”他笑嘻嘻地向沟边走去。
望着这种情景,想起刚才二狗为女人打水女人的和气态度,大浑说:“嘿,女同志,师傅是你们单位的吧,还得麻烦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脸红了:“什么呀,我们单位,我还是在路上搭的。你自己说吧。”她又抱歉地向二狗一笑。
司机洗手转来,打开车盖子,上了水箱,又合上车盖,倒去剩余的水,口中还说“去你妈的。”眼睛始终没有瞧他们一下。
“师傅,”二狗叫了一声。
“师傅王道陵。”司机答话玩世不恭。
“我们搭个车。” 大浑说。
“车,车你个呶呶转。” 司机说的更是异常轻蔑。
“你——”大浑的声音大了一点。
“怎么?”司机向前走了一步,顺手又从车里拿出一根撬胎棍,并昂头看着他们:“你强行搭车,还想打架。认错了人,哼。
二狗出来打圆场:“师傅,我刚才还向这位女同志——”
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忽地上前,把胸脯挺得老高,说:“我怎么了?我答应了?想搭车还做得凶神恶杀的样子,怪得稀奇。”
二狗说:“那里那里,我是说,这是我们老林口的大班长。”
"排长、连长都屁不能疼,还说是班长。”司机打开车门,顺手又把撬胎棍放在车里。带着得意的笑容,在女人面前打了一个响指,“小姐,普力司。”女人鄙夷的向大浑一笑,上了车。司机为她碰上车门。绕过车头,上车,碰门,点火,一面起步,一面伸出头来:“傻儿累。道台公,拜拜。”女人也嘲弄地:“多谢了,你们慢慢走哦。”
大浑被激怒了。他向前跨越两步,左手伸掌,右手握拳,一个进击的滑动,左手握着右腕,右拳一连向下三点头,口中顺之而来:“挨求,你们去挨老彝胞的求。”
车子徐徐地向前走了。大浑还在日妈捣娘地乱骂。又说:“你他妈的翻了车,板板老子都不给你捡。杂种,转来你才认得老子。”
二狗一言不发。到是嘻嘻哈哈的笑了。看见没有对手,大浑也只好停了下来。
激愤的结果,开始到是增加了他们走路的速度;但是,几分钟后,彼此都无话可说,脸色和天空一样青灰。“不来这个车还好些呢。”他们这样想。霏霏的雨已经停了·
这儿,烟已经抽完,二狗说:“大浑哥,你可记得那杂种的车号?下一回好收拾他。”
大浑丧气地说:“没有他妈的注意。”
二狗笑了:“你的那双眼睛,早就落在那女人的奶子上去了,那里还去看车号。”
“扯淡,走。”
他们终于翻过垭口。这时天幕开始下降,阴山一面的树木,已经模糊,不好辨认了。绕过一个弯子,二狗突然叫了:“前面是什么名堂?”
“石头嘛,大惊小怪。”
“狗屁,快点去看看。” 二狗一面叫,一面飞快跑去。
烟。一箱子烟卷。大浑识字不多。但眼前这种“芙蓉”牌的香烟抽的多。“杂种,这就是小胡子车上甩下来的。”他判断。“你说哪,二狗。”
“想必是一面要开快车,一面又要摩女人,烟又没有扣紧,不甩下来才怪。这下好了。你我兄弟够抽一阵子了” 二狗手舞足蹈,又唱起歌来:
又醒鼻汁又屙尿
两头都想去逮到,去逮到,
开车又要摸奶子
杂种的香烟甩丢了
米所那米所,那所米多来,
杂种的香烟甩丢了
该——他——遭——倒
大浑一面忍不住笑,一面说:“一包两包抽抽没有什么,这一大箱子,你我都不是大嘴老鸦,不敢吃。这也是小胡子的报应,再找我,不能便宜了他。”
“我看好办,只要那卷卷头来给你我兄弟一人亲一个嘴,还他们也可以。” 二狗打趣地说。
“你又扯淡,” 大浑说,“来,二狗,我们来搬回去,等那小子来。”
“要都不要,搬它个求。” 二狗抬身就走。
“哎,话不能这样说,你以为这是私人的,来吧,二狗子。”
不过才走两个弯子,也是两个箱子。怎么哪,他们放下箱子,向前走去。才十来步,他们惊呆了。路肩上,有明显的刹车轮迹,这轮迹告诉他们,那辆车,那辆由小胡子开的搭乘着卷卷头的车,下岩了。
向下边望去,不深的地方,有一个二码坎,下面就看不清楚了。沟内长满杂草和灌木,车子的影子也没有。
“大浑哥,你看咋办?”
“你说。”
“报应,活该他小子背时。”
“那样,见死不救?”
“妈的,我们搭车他不一样,还骂人。”
“想起搭车的事情,这杂种真他妈该下岩,可是,他们真正有麻烦,我们还是该去救他们。”
“更何况还有一个卷卷头。那好,你在这儿守侯,我回班上叫人。”
“不行,我们得先下去看看人,如果埋在车下,还得先拖出来,不然——”
二狗怔了一下。突然又嗲声唱起来
我那亲亲的卷卷头
车子翻到沟里头,沟里头
屁股摔成四大块
屙尿顺着沟沟流
米所那米所,那所米多来,
屙尿顺着沟沟流
不——用——发——愁
大浑骂了一句:“你嚎丧呀。”
二狗继续唱道:
不是你那大浑哥
你尸首都没人来收,人来收
死活把他抱紧点
奶子顶在他心口头
米所那米所,那所米多来,
奶子顶在他心口头
那——才——风——流
大浑忍不住笑了,二狗更是大笑不止。顺着山坡,他们向下走去。在那二码坎上,车子不曾看见,但是,翻车的痕迹十分明显。坎边,那女人四仰八叉地卧在哪儿。不但那雪白的衬衣上,有着血污,高跟鞋也不知道飞到那儿去了。
二狗突然打趣:“快摸一下,奶子该没有摔飞吧?”
“妈的,什么时候了,你有完没完,看老子揍你。” 二狗做了一个怪象。他们把女人向坎内挪动一点。大浑用手去探了探她的鼻子,随即一只手垫在她的头下,一只手又去掐她的人中。很快,女人呻吟了一声。大浑脱下了雨衣,他俩把女人抬在雨衣上,又一前一后慢慢向上抬。到了路上,大浑把纸烟箱子和锄头放在路的中央,说:“二狗,你守着,不管来人来车,一律让他们停下来。”
“你回道班去叫人?”
“我再下去找小胡子。”
“找他妈个求,这是报应。再说,这么高,这小子早就翘辫子了。”
“话是这么说,二狗,我还是要下去看看。哦,你在上面,可不准胡来。”
二狗叫屈了:“大浑哥,你说什么了?那样我还是人吗,你知道,我是口说心不乱的,不是那种不说阴到干的人哪。”突然他又笑了,又嗲声唱起:
小胡子杂种不学好,
开车还要去乱搞,去乱搞,
把你死鬼拖上来,
要拔光你臭嘴上的毛
米所那米所,那所米多来,
要拔光你臭嘴上的毛
恶——有——恶——报
天色更加暗淡。除去山的轮廓还清晰之外,背光的地方更加模糊了。但是,大浑到底是道班出身,爬坡上坎是家常便饭,连梭带爬,很快就到了坎沟下面车子的跟前。经过几次翻滚之后,不但车子上的东西,已经倒光,而且,车子也差不多报销了。翻斗的后挡板已经脱落,一个车门脱了臼,女人显然从那儿跌下来。翼翅板也陷了下去。大浑向四周看看,并不见小胡子的影子。他去敲打了一下车门,才突然听见小胡子的哎哟之声。原来小胡子不愧是翻车老手,他还歪曲在车的驾驶室里。只是脱臼的车门刚好抵在土坎上,恰好小胡子的头也在那儿,无法出来,反而有如拿大顶一般。看见大浑,他忙说:“大哥,撬胎棍,顶一下。” 大浑才知道撬胎棍的用处真大,不但可以撬车胎,可以打架,还可以救命。当大浑终于把他从车箱里拖拉出来后,他不断地吆喝:“哎呀,我的头,我的腰。”看见他并没有什么外伤,大浑说:“我扶你上去吧。”
“不行,大哥,背。”小胡子似乎有气无力,一点提劲挑战的精神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大浑看见他的这副模样,冷淡地说:“那好,今晚你就在这过夜,明天我找一副担架来抬你。”
“哎,不,不,师兄,行行好,扶,上去我还要感谢你呀。” 小胡子的态度变了。
连扶带拉,总算是到了二码坎的台地。小胡子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他慢慢掏出烟来,递一只给大浑,又为自己点燃,才恍然问起:“哦,师兄,记得车上还有一个女的,还在吧。”
“早抬上去了。”
“没有死吧?”他问。
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发廊妹,命大。”他就再也不言语了。
“二狗,”大浑大声喊叫:“你哪儿没有事情吧,好,快下来,我一个人没有办法。”
“好吧。大浑哥,小胡子翘根没有?妈的。”他一面叽叽呱呱,一面到底下来了。
二狗说:“人没有死就好。卷卷头没事,只是高跟鞋飞了,正想你去背她呢。”
“来抬呀,你有完没完。”
二狗抬脚一头,说:“妈的,老子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真是倒霉。”他忽地又唱了起来:
抬你死狗上山坡
哪个叫你乱摸托托,摸托托
老子饿起来抬你
抬不动我要倒起当狗拖
米所那米所,那所米多来,
倒起把你当狗拖
你——敢——咋——个
终于把人抬上了公路。一放下小胡子,他们都在公路边上躺了下来。谁的气力都没有了。
二狗说:“大浑哥,常言说,好事做多了要遭雷打,你看,又是男,又是女,又是小胡子,又是卷卷头,又是香烟,又是锄头,你我俩个人,怎么打发?”
司机突然喊叫起来:“俩位师兄,一定要把我先抬起走。县里的周局长,你们该认识,周胖子,劳动局长,他是我的妹夫,山不转水转,今后机会多,帮得到忙的。另外,每人五张大团结。你们可要行行好呀。”
大浑一下跳起来,啐了他一口。然后转过身去,把香烟、锄头和雨衣放在路边,又把二狗扶起,亲切的说:“兄弟,坚持一下,去背卷卷头。”这时,小胡子叫开了:“师傅,救命。”
大浑从身上掏出烟口袋,先卷一支递给二狗,又卷一支自己燃着。随即,他扎了扎裤带,带着厌恶的表情,吐了一口唾沫,到底把小胡子背在背上,并示意:“兄弟,走。”
天更加黑了。公路上,一前一后,俩个道班儿,背着女人和胡子,向山下一步一步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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